[小说]喻世武侠《焦点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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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焦点是个很怪的人。

    不是因为他的名字,而是因为这个人走到哪里都会成个焦点问题。

    会形成这个问题就因为凡是知道他的人、见过他的人、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论无不孑然相异、褒贬不一。

    这无疑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连一向最不爱多管闲事的“一眼名捕”朱若愚都开始有兴趣要打探打探这个焦点到底是怎样一个让人难作结论、不好下断语的人。

    只可惜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小朱现在都不能不杀了他。

    因为他刚刚做了件实在很没有意思的事——

    他杀了小朱最最尊敬的大师兄、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

    小朱与大师兄都是江湖衙门的人。

    江湖衙门名虽衙门,却非衙门,但道理都一样,是个为江湖主持公道的地方。你若要问江湖衙门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可以到江湖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你当今江湖声名最最显赫的名门大派,不是少林武当、不是丐帮魔教、也不是蜀中唐门,而是江湖衙门!

    江湖衙门能有今日这般江湖地位当然绝非幸致,但它能在武林百年不倒靠的绝不仅是拳头跟运气,而是凭挂在衙门正气堂的十六个大字——“秉公执法、罚恶无情、侠寇平等、赏善廉明”!这也正是它能在江湖有口皆碑的道理。

    至于江湖衙门的人武功到底有多高,也许江湖上没一个人说得清。但一提起当年衙门创派祖师“无名剑”刚出道便于华山绝顶以一柄残剑一招间击杀名垂天下三十年的第一高手“剑神”一事来,天下英雄仍是不免挢舌不下、赞叹不绝!于其百年而下,江湖衙门又不知出了多少位名动八表威震江湖的侠道英杰、做了多少可歌可泣轰传武林之事。

    待江湖衙门传到眼下的第八任门主郑治手中,其世代累积功德之广、声势之隆几连当今武林盟主也得相让三分。郑大门主亦因武林中人敬慕有加而得奉其曰“武林明主”,言下英明圣主之意、竟比“武林盟主”四字更广得人望一筹。虽是笑谓,足见江湖衙门俨然跳出江湖三界外,不受武林五行束,凌驾江湖各派而为武林无上权威。因为江湖衙门已不但是江湖的衙门,也是江湖人心中的神祇。

    而现下衙门名头最响、破案最多的侠客名捕——“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也正是“武林明主”郑治最最得意杰出的弟子,自三年前独力破得破烂王大劫富贵船、吴风姿奸杀女侠柳月梢、天涯派掌门海中岛弑师灭满门等九件大案,所有人都相信他必是未来江湖衙门继任者无疑。可等郑大门主才封他为掌门弟子一个月,他却忽然死了。

    被人杀死。

    不是病死,不是毒死,也不是被人围攻伏杀,而是被人直接一掌当胸击杀而死。

    江湖衙门中人武功之高天下皆闻,可现在郑大门主座下的第一高手居然就这样被人明着一掌打死。

    匪夷所思,天下失惊!

    江湖上所有人刚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谣言!武林谣言!又是他妈的谁在造武林谣言?什么谣言不好造,居然敢造到江湖衙门头上来了?!

    但很可惜很快就确定不是谣言。

    因为至少有三十个人亲眼目睹高雪压被人杀死。

    三十个江湖有头有脸的人。

    “三十个”跟“有头有脸”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就是当这样一群人同时咬定一件事,没有任何人能怀疑它的真实。

    所以小朱不怀疑。

    所以当小朱一接手这案子一听到这话,也就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他大师兄被人杀?这些人干什么的?看猴戏?手断了还是腿瘸了?三十个在江湖有侠名有地位、靠拳头混饭吃的人就只会一边傻呆呆站着看江湖衙门的第一侠客神捕被人杀?!

    十个人听了默然,九个人开始咳嗽,八个人准备擦汗。

    只有三个人答话。

    “匆匆刀客”杨磊坦言:“我们没有手断也没有腿瘸,而是吓傻了。”

    “哦?”

    “侠客山庄”少庄主楚秋白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那简直不是人,那简直就不是人能使出来的武功,那么凶狠残暴的人我三辈子都没见过,那简直就是从十八重地狱跑出来的魔鬼,你根本不能想像他的可怕,跟他交手只能让你想到死!”

    这是从大侠楚秋白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边说边哆嗦,就像随时都会看见杀高雪压的魔鬼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看来吓得不轻。

    “所以你们只能眼睁睁瞧着我高师兄被人杀?”

    无语。

    死寂。

    尴尬。

    良久。

    白山寺的黑水大师终于发话:“贫僧不出手相救只因不解。”

    “哦?”

    “因为尊师兄看起来死得很快活。”

    小朱笑了。

    黑水大师叹息:“贫僧也知这话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难以取信,无奈更荒谬的是我还看见那人杀他时居然正在流泪。”

    凶手一边杀人一边流泪,被杀的人居然还好像死得很快活。

    这听起来已不像笑话,倒像诡异的鬼话。

    “贫僧但觉敌人此举太过怪异、必是有何奸毒诡计行将施展,一怔之下错过相援高施主的良机,实是贫僧罪过。”

    小朱沉吟:“他为什么不杀你们?”

    “匆匆刀客”杨磊悻悻冷笑:“你以为他不想杀?”

    大侠楚秋白浑身都颤栗起来:“我们本来去了一百个高手围剿那厮,可是还没等咱们出手就已经被他杀了七十个,咱们足足被他杀了七十个,七十个比咱们只高不低的高手,要不是尊师兄为咱们阻得一阻,咱们三十个也都没命逃回来了。”

    黑水大师长叹一声:“善哉善哉,尊师兄为除江湖巨恶舍己为人、奋战到底力竭而死,当真令人好生可敬。无奈世间总是好人多难、小人多狡,唯愿朱大神捕能早日擒得凶手归案,以正江湖衙门法度、并慰高施主在天之灵,阿弥陀佛。”当下敛眉合十,神情慈悲。

    小朱盯着三人良久,皱眉、沉思、踱步、摇头,最后也唯有叹气。

    ——不管怎样,在世上找个能杀得了七十个江湖侠客的人也许并不太困难,但能杀得了“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却不得不叫人恐惧。大师兄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通常他师兄对付不了的人,他也就不用抱太大指望。何况连师兄自己都被人杀了!难道真是打得雁多终须让雁啄了眼?

    小朱开始头痛。

    他叫“一眼名捕”决不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而是指任何阴谋诡计放在他面前他都能一眼看穿。不过那是外人的说法,按他自己笑谓是因为他懒,懒得能用一只眼去看明白的东西,他绝不睁第二只眼。而他成名以来,还没有碰见过真要他费睁第二只眼的力气才能破的案子,所以他才叫“一眼名捕”。

    无奈他现在两只眼睛都睁得滚圆暴大,他还是看不破这件事背后到底隐隐藏着什么阴谋。

    他现在不得不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对付这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有案子让他没把握。

    但他偏是要跟这人卯上了。

    这将是他前所未有的劲敌。

    这个劲敌也偏是他一直都有兴趣要打探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

    焦点。

  (二)

    尸首已经解剖,由验尸的仵作验明,高雪压的心肺被震成了不多不少六十六块。

    小朱办案一向不问细巨亲自动手,但这次却没有对师兄的尸体多看。

    无论一个人死得多么安详舒逸,尸体就是尸体,世上决没有一具好看的尸体。但小朱不愿多看只因怕忍不住伤心与愤怒。

    一个人在激动时往往会错过他本应看见的。

    所以小朱该看的还是看得很清楚——高雪压胸前的两记掌印。

    那是中了焦点的绝技——“狼心狗肺掌”。

    若非狼心狗肺的人又怎能使得出如此狠毒霸道的掌力?

    只是再阴毒狠辣的人又有什么胆子敢公然杀了江湖衙门的人?

    不解。

    这件事既认定背后有阴谋,高雪压之死自然绝不会是焦点拒捕杀人这么简单。

    因为高雪压身上一块皮不见了——

    背心血肉模糊,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肉不知所踪。

    为什么焦点杀了高雪压还要撕下他一块皮?

    难道他有喜欢杀人留下揭皮标记的习惯?

    查他以往杀人验尸记录是:没有。

    难不成高雪压身上这块皮还能藏着什么秘密?

    小朱从小跟师兄光屁股长大,自然知道那里除了长了两颗痣外,绝对藏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想不通。

    只要抓到焦点,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只是焦点有没那么好抓?

    高雪压的心肺被震碎成整整齐齐、大小均匀六十六块。

    据他所知,江湖上能将高雪压脏腑震得四分五裂的人,不是不多,而是——

    没有!

    不是几乎没有,而是压根没有。

    江湖上绝没有人能够一掌击垮高雪压的胸膛!

    焦点却凭什么能够?

    他的“狼心狗肺掌”焉能有如此威力?

    要真有偌大威力,青城派也就不会是现在的青城派。

    青城派一直是武林中比较尴尬的门派。

    谈规模说大不大,讲名头说小不小。论武功,历代也会出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天下第几”是从来挨不上。说它历史悠久,虽不如少林丐帮,却也远超峨眉武当,按理也该熬得称个名门大派,但武林中每每评选十大门派,它总是排在十一、二、三就是够不上。

    总差那么一点点。

    但现在的青城派在江湖上的名声绝不仅是差一点点。

    因为众所周知焦点是青城派的破门弟子。

    一个人的名声可以把整个门派牵累带坏,这个人的名声可以想见有多坏。

    本来焦点在江湖上最初的名声只是怪,而不是坏。

    因为你常常可以在江湖东边听见有人说他英雄了得、豪气干云,也可以在武林西边听见有人说他贪淫好色、无耻匪类。

    但不管他是真的视王侯如粪土、富贵似烟云,还是下贱似猪狗、贪财色若性命,他现在杀了江湖衙门的高雪压,他想不坏都不行。

    青城派出了这样一个武林败类,在武林中的日子自然好不了。上至掌门巴天吉、下至扫地看门头无一不跟着受江湖白眼。

    可是焦点十年前就已被开革出师门。

    尽管十年前焦点的名声还没现在这么坏。

    但青城派掌门巴天吉一听江湖衙门“一眼名捕”朱若愚要为焦点之事前来兴师问罪却登时吓得满头大汗、一脸惶恐,朱若愚尚未跨进山门,他已抢先奔出自陈痛罪:“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又给武林添祸、衙门添乱了,都是小人糊涂透顶、小人看人失察,昔日竟会收得如此孽徒酿成今日大害,小人实是罪该万死、万死莫赎,当真恨当初、悔不该……”

    小朱连忙打住:“巴掌门不必过疚,一来朱某非为问罪而来,二来这事原也迁怒不得贵派上下,武林哪门哪派又保得齐定不出几个不肖逆徒出来?”

    巴天吉感恩涕零:“不幸大幸、不幸大幸,能得朱大神捕如此说法,小人便是眼下死了也是瞑目,敝派日后洗刷污名、江湖翻身全仰今日朱大神捕之公道直言,朱大神捕对敝派当真是恩同再造、再生鼻祖,小人必世代铭感五内、全派上下俱感大德,江湖能有朱大侠这般慧眼明见、心胸广阔之人实是武林之喜、衙门之福,当世除郑大门主外不作第二人想,小人福薄德浅竟也能得以拜见当真是……”

    小朱“咳咳”两声急入正题:“焦点的‘狼心狗肺掌’想是贵派的绝学了。”

    “呸呸呸!啊不不不,不是呸您,我是呸焦点那混帐东西!”巴天吉一时失言,一脸惶极无地、万分懊恼:“敝派哪里有什么‘狼心狗肺掌’,出了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帐小子倒是真的,偷学了本门无上神功,在外倒行逆施、招摇撞骗,青城派历代清清白白的声名算是被他一人糟蹋毁尽。咱祖上好端端传下的看家本领‘摧心碎肺掌’,到了这小子手里竟成了‘狼心狗肺掌’,您说这还有天理?当真是师门大耻、师门大耻!不过本门在江湖由此得来的种种难听名声实因外人不明真相迁怒本门所致,还请神捕明察、门主明鉴,焦点之一干恶行绝与我派一概无关,万望……”

    小朱又是一阵急咳:“不知贵派神功‘摧心碎肺掌’的威力……”

    “哪有什么威力,三脚猫、三脚猫,跟衙门诸位大侠比起来不值一哂、不值一哂,所谓本门无上神功实是、咳咳,尽是些外人前撑场面的话,朱大神捕不是外人,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小朱淡淡道:“不过焦点杀我高师兄用的却的是贵派的绝学……”

    “冤枉冤枉,我原说都是这姓焦的臭小子干的好事,当初在我门下好好正宗师门武功不学,却背师叛祖创了套阴险歹毒的‘狼心狗肺掌’出来,还大逆不道骂为师拘泥守旧、顽固不化,当真气煞老夫,啊不、气煞小人。那厮所谓‘狼心狗肺掌’虽与本门‘摧心碎肺掌’有些渊源,却全是这小子自行走火入魔创出的妖功,在外仗此邪术为非作歹可实与敝派无涉,本门绝无如此歹毒武功能击杀得了衙门的高大神捕,当真冤枉、冤枉,还请……”

    小朱皱眉:“看来焦点十年前在贵派就已十分歹毒不堪了?”

    “歹毒?我活着他还没这个胆!不过现下,那是、那是!当年他那两下鬼伎俩在我眼皮底下就没少耍过,早就看出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只恨当年一时猪油蒙了心竟会怜这小子可怜收这小子为徒,结果养虎为患、害人不浅、遗祸无穷,实是……唉,总算小人还有点先见之明,赶紧把这小子开革出门,不然引起武林公愤、咱青城派还如何能在江湖立足?唉,晚了晚了,青城眼下落得如此名声,当真是,唉,想当初……”

    小朱眉头越皱越紧,听他刚言正题不久便必东拉西扯甚是不耐,再问几句又被他废话连篇扯了远去,眼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忙又自急咳两声点点头,这便要起身告辞。

    “啊哟,朱大神捕这就走了么?那怎么成,小人还未略尽地主之谊,这可怎生是好?住几日再走不迟么,咳咳,神捕贵人事忙那也是,不过,这个,令师兄之事本门万分抱撼,小人他日若是见到姓焦的混帐东西必严惩不贷送交衙门处置!不过,这个,本门无辜受累已久,还请朱大神捕转请郑大门主千万莫要迁怒见怪,青城派武林中十年始终抬不起头来,这口委屈忒也憋得惨了,日后还须时时仰仗朱大神捕在武林同道面前多说些好话,这个、这个,咳咳,惭愧惭愧,来人哪,众弟子列队恭送朱神捕下山!慢、慢,且慢,孙老头死哪去了,还不快拿些青城土产来给朱大侠捎上?!”

    小朱不愿多耽:“巴掌门不必客气,朱某无功不受禄,门下各位同道自请留步,朱某先行一步。”

    巴天吉忙自拉住:“要的要的,朱大神捕如此见外,连份土产都不肯带去,小人还有什么脸做这青城之主?传到江湖上,还道小人白活半辈跟那小儿般不懂事,咱青城派可都羞也羞死了。”蓦地回头大叫:“喂,孙老头死哪去了,还不过来?”

    “囔什么囔,这不在来?”一名老汉挑着百八十斤的担子奔将过来,气喘吁吁、满脸不耐。

    巴天吉听这老汉牢骚不由脸色微变,碍于朱大神捕在侧不便发作,只得指着老汉所挑担子勉强笑道:“青城无宝,只得些许土产以作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朱大神捕这个、这个赏脸收……”

    小朱皱眉不豫,要待推谢不受,却见拒之众人颜面须不好看、情形势必尴尬难堪,只得无奈谢了收下。巴天吉众人双手连搓、俱都大喜,唯孙老汉气喘之余冷冷旁观、满脸不屑。

    巴天吉率众恭送朱若愚出了山门,再命孙老汉随之挑担下山,众人仍自毕恭毕敬遥遥目送。下到山腰,才回首白云飘飘、再不见青城弟子,小朱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他办案八年还真没像今日遇着这巴天吉这般累过。

    更累的却是孙伯,一路重担压脊,喃喃嘟囔、低声咒骂。

    “天下乌鸦一般黑。”

    小朱道:“什么?”

    孙伯直翻白眼,指着树上的晚鸦:“没什么,乌鸦够黑的。”

    小朱笑笑,忽地反身接过孙伯肩上重担向山坡下一扔:“错了,我这只乌鸦就有点白。”

    孙伯怔住。

    孙伯探头瞧了瞧滚下山坡的货担,犹似不信:“你知不知道你扔了什么?”

    小朱淡淡道:“不外茶叶、甘果类的青城土产。”

    孙伯听了不住嘿嘿冷笑,似乎越想越好笑,正待大笑。

    小朱又道:“担底还有三百两黄金。”

    孙伯蓦地止住笑声,斜眼瞅着他:“你到底是真的太白,还是黑得三百两黄金都嫌太少?”

    小朱叹息:“黄金自然人人喜欢,只是我要拿了,我也就不用再在江湖衙门混了。”

    孙伯盯着他良久,点点头道:“江湖衙门果然有点道理。”

    小朱悠悠道:“却不知孙伯以为衙门拿人算不算有道理?”

    孙伯冷笑:“你不去抓人,倒跑到这来问东问西倒也奇怪。”

    “不了解这个人,又怎么能抓到这个人?”

    孙伯嗤之以鼻:“你以为从姓巴的嘴里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我刚知道焦点是个可以快把巴掌门气死的人。”

    孙伯怒道:“气死活该!他什么东西,量小气狭、逢迎拍马,也配做掌门?瞧他跟你说话那副德性,青城派不如趁早江湖除名,没的辱没了青城历代祖宗。别净只会说焦点这个破门弟子在外放肆胡行如何不是,那好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活法,胜他没骨气百倍。”

    小朱淡淡一笑:“看来你对贵掌门倒还真不客气。”

    孙伯冷笑:“我跟他客气?我活到这把年纪死了也够本,还怕得谁来?这混帐东西,自我与峨眉尊者一役武功尽废,他哪里还有半点把我当他师叔,不是冷嘲热讽、便是羞辱责骂。当年若不是焦点这孩子在我榻边悉心照料,我焉能活到今日?现下见老子好不容易行动如常就拿老子当杂役来使唤!在外说什么求人莫迁怒本门,他自己何尝不因焦点在迁怒老子?不就因老子才是焦点的授业恩师么?他身为人师挟技藏私、从不教门人看家绝技又算个什么东西?纵没有焦点恶名在外,青城一样败在这混帐手里。要现在老子有半分功力在,瞧我不要这姓巴的好看。我还跟他客气?不看他老子遗言、我师兄的面子,我还会留在门里受他这口鸟气?”

    小朱点点头:“原来焦点的‘狼心狗肺掌’是你传的。”

    “呸!什么狼心狗肺?是摧心碎肺!不过焦点这孩子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居然能举一反三从‘摧心碎肺掌’自行化出套‘撕心裂肺掌’来,威力更甚‘摧心碎肺’数倍,老子当真打心眼里喜欢佩服这小子,年纪青青便能卓然成家。江湖上搬弄是非的那都尽是些瞎了狗眼不识货的东西,真假不分、黑白颠倒,当成什么狼心狗肺掌?当真无知无耻!你们江湖衙门自恃武林擎天一柱,我看,嘿嘿,也不过,嘿嘿……”当下嘿嘿连声住口不说,不以为然之意了然无遗。

    小朱回想巴天吉的废话,道:“那焦点当年开革出门竟只是为着这套‘撕心裂肺掌’?”

    “那自然。十年前焦点不过是个少年,能在江湖犯得什么恶来,又如何能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非要开革出门不可?还不就因这孩子当年苦志求学拜在姓巴的门下,姓巴的却只将上乘功夫传给自己儿子,老子我看不惯便私下教了焦点这孩子跟我习武,结果青出于蓝,武功竟高过了所有的小辈。这姓巴的疑心重,生怕将来儿子武功差了掌门之位坐不稳,居然想了个‘走火入魔、自创邪功’的罪名将焦点开除门墙,嘿嘿嘿嘿,荒唐啊荒唐、可笑啊可笑。”

    小朱沉吟。

    孙伯正自长声冷笑,忽地一阵急咳止住,似察觉天色不早,又似自觉失言太多,叹道:“算啦,本门丑事也不宜跟你外人说得太多,那焦点虽多年不见,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他能干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来!衙门虽然名声不赖,也保不齐偏信偏听,你若真自认不是太黑,嘿嘿,就去江湖多打听打听。要问再多我可也不知了,不过你倒是还可以去问问他的女人。”

    小朱奇道:“他有妻室?”

    “什么妻室?是他的老相好,就住在这山下县城的蝶香苑,是那的红牌妓女,什么名字可不记得,反正焦点就爱叫她什么、什么,是了,叫‘易筋经’。”

    “易筋经?”

    “是啦是啦,不说了,这担子你若不要我就抬了回去。”孙伯当下拾了坡下翻落的担子,佝偻着身子重又上了山去,一路兀自喃喃:“乌鸦又岂有不黑的,嘿嘿,倒也希奇……”

    小朱不管乌鸦是黑是白都不会希奇,但一个妓女居然会名叫“易筋经”当真想不希奇都不行。

  (三)

    “谁是易筋经?!”朱若愚站在蝶香苑的天井如此大叫,蝶浪天香阁里的妓女、嫖客、龟奴、杂役全都一古脑探头出来瞧着他、就像看见个疯子。

    小朱再唤了几声,连自己都快要觉得自己是“真蠢”,而不是“若愚”。

    世上又怎会有女人叫“易筋经”?

    “谁在叫老娘?”一个年纪大得也就刚够做新娘的女人睡眼惺忪地从阁里摇晃了出来,身子软得就像面条。

    世上居然真有女人叫“易筋经”!

    小朱:“焦点。”

    那女人身子一震,豁地快步上前正要一粉拳捶将过去,却又半途蓦地停住,上上下下打量:“你是焦点?”

    小朱不答:“你他女人?”

    女人指着自己鼻子:“我他女人?我呸!他有多少银子包得起老娘?老娘包他还凑和!上回还从老娘这骗了三十两银子去贴对门红袖馆的小妖精,这个天杀的!瞧老娘不把他……慢着,你是谁?你他什么人,他干么老躲着不敢来见我?这死王八蛋、臭乌龟,你叫他来,他再不来我就天天给他十八顶绿帽子戴戴……”

    小朱:“他死了。”

    女人怔住,摇晃着退了几步、斜眼瞅着小朱,过了好半晌才嘴角微一抽搐冷笑起来、显是不信,忽地待要张口痛斥却陡然喉头如哽、嘴角一撇,泪水如泉涌出、哇地哭道:“他怎么会死?他那么好本事怎么会死?哪个杀千刀的杀的他?是不是你杀的他?你个王八蛋……”

    小朱盯着她的眼睛:“如果他能知道世上还有个女人肯为他这样伤心,也许就舍不得死了,只可惜我现下却不知道他的下落,你若能知情相告,我兴许明天带他活蹦乱跳站在你面前也未可知。”

    女人蓦地止住哭声瞪眼道:“那就是还没死啦?!你敢耍老娘?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你们又要想着新鲜法子骗老娘的钱是不是?你他妈的到底什么人?你、你……江湖衙门?”女人瞪着小朱手里缓缓拿出的腰牌,骂声登时小了,满脸惶惑。

    小朱收起腰牌:“不知易姑娘还能否将关于焦点之事一一相告?”

    女人又自饮泣嘟囔:“这王、这小子又有什么可说的,长得不高不俊又穷酸,就会仗着一张甜嘴讨人喜欢、讨得人家十五岁上便什么都给了他,可心里却从没记得人家一点过,净会占人家便宜,人家对他好一点、还给人家脸色看,现在却又、偏又看上了别的女人……”当下说得好不伤心。

    小朱叹息:“看来他实在不是个好男人。”

    女人怒道:“屁话,逛窑子的还能是好男人?好男人早都死绝啦,这世上还有不好色的男人?!”

    小朱微笑:“他很好色?”

    “他好个屁,要好色就不会不要老娘、去跳到鳄鱼池喂鳄鱼。”女人越说越上火。

    “鳄鱼?”

    “不懂?这都不懂?大鳄!华阳知府张大颚,皮粗如鳄、嘴阔如鳄、人凶如鳄,这什么都跟鳄鱼一般的人的女儿还能好看到哪去?可焦点这小子却偏偏迷上了这大鳄鱼的女儿不要了老娘,一门心思要做人家上门女婿,这天杀的……”

    小朱凝神思索:“张大颚的女儿就是人称‘羞死西施’的张绣思?”

    “羞个屁?还真亏她有脸说,羞死东施倒是真的,当真不知羞耻!连老娘拔根脚毛都比她好看,这姓焦的不长眼珠子的东西……”

    “这么说他已入赘了张府?”

    “他妈鬼知道,一年多不见这死东西,谁知是不是早被鳄鱼吞下肚了,你居然还跑来问我他在哪,我要知道早跑去砍他成十八块,这死王八臭乌龟……”

    听易筋经唠唠叨叨的骂完,小朱走在去华阳府的路上只觉头昏脑胀,来来去去想的只有一个问题——

    到底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上易筋经这种女人?

    易筋经这种女人又有什么好能让焦点这种人看得上?

    焦点这王八蛋又干嘛要给女人起个古怪绰号叫易筋经?

    可惜临走时问她,她就是吃吃地笑不肯说。

    他奶奶的,乱了,这好像是三个问题,小朱拍拍脑袋。

    无奈小朱再拍脑袋也想不到的是一到华阳府才知道张大颚半年前就居然已经死了,满门十六口被诛殆尽,其女张绣思更遭奸杀,凶手至今仍未擒获。

    城里尚贴满了通缉告示。

    凶手又是:焦点。

    小朱几乎以为自己眼睛发花,决定问问。

    “请教两位官差大哥、张大颚大人府上怎么走?”

    衙门两名当值捕快瞪着朱若愚:“什么张府?你眼睛瞎了?张府早改阎府啦!”

    “不知张大人是高迁还是另调他处?”

    “死啦、早死了,这城里的告示你看不见、存心找茬是不是?你到底什么人,找个死人有何要事?”

    “我想问问关于焦点……”

    “啊也!”两名捕快闻言登时变色、蓦地跳将起来,但听呛啷拔刀声响:“呔,大胆毛贼,没来由打听什么土匪乱党,必是与害死张大人的奸人一路,大伙给我把他铐起来!”话音未落,衙门立时涌出一群衙役将小朱围了个结实。

    小朱也不反抗,任众人镣铐加身,然后伸出两指向镣铐——

    一剪。

    断了。

    镣铐节节寸碎、散在地上。

    众衙役怔住。

    两名为首捕快骇然后退、连忙刀花急舞护住全身大叫道:“反了反了,当真要造反了,贼人爪子硬,快多叫些兄弟来给我并肩子……”

    朱若愚不缓不急掏出腰牌。

    那两名捕快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一眼名捕、朱朱——若……愚?”

    小朱点头。

    但听“当啷”声响,两柄钢刀同时落地,随即“啪啪”一阵密雨急响,两名捕快竟正自打耳光:“都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江湖衙门的侠客神捕光临驾到,小的实是罪……”二人前后举止反差如此之巨倒把其余捕快骇得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该不该跟着这两位头儿照做。

    小朱上前阻住两人双手,笑道:“江湖衙门可管辖不了官府衙门,两位给的面子可太也过啦,认错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两位何必自责这般客气,还没请教两位公差大哥高姓大名?”

    一人讪讪道:“江湖衙门、武林独尊,威名远播庙堂、天下谁人不敬?小的瞎了狗眼,责打罪有应得。神捕问我高姓大名可不敢当,低姓小名却是有的,我叫牛顿首。”另一人道:“小的马月佥。”

    小朱笑笑:“误会一场、澄清便好,大家同是衙门当差,也算半个同道,朱某请两位移驾喝两杯交个朋友如何?”

    牛、马二人满脸堆欢:“不敢不敢,好极好极,多谢多谢。”

    菜齐杯满,酒过三巡。

    “适才听二位说起张大人遭了那焦点的毒手,却不知那焦点与张大人到底有何恩怨?”

    “焦点?”马月佥直摇头:“这小子,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哦,可否详告?”

    马月佥转眼瞧牛顿首的意思,牛顿首呷了一口酒品味良久,笑道:“这个、嘿嘿,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小朱回头高声道:“店小二,再来两坛竹叶青!”

    “够了够了,哪里喝得这许多,神捕忒也大方。”牛顿首眉花眼笑,随即清清嗓子道:“说到这焦点那可得从大半年前咱们护送张大人路过穷山说起。”

    马月佥接道:“那时张大人正欲去京城受皇上嘉奖、一路有咱弟兄相保自是稳稳当当,本来倒也一直太平无事,哪知路过穷山之时却碰见了一伙‘恶水寨’的悍匪前来行劫。乖乖,这股强盗竟有、竟有一万多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咱们兄弟虽再英勇无惧可毕竟只有千把兄弟,又不像您江湖衙门的各位英雄豪杰个个神功盖世,又如何能以寡敌众?眼见张大人便要给那伙草寇削了脑袋、张小姐便要被强人掳了去做那压寨夫人,可偏巧这时也不知从哪杀出个程咬金来。”

    小朱把酒给二人斟上:“这人就是焦点?”

    马月佥忙自起身争接过酒壶:“不敢劳您驾,咱自己来、自己来。”接着又道:“没错,这人就是他。那好家伙,这小子一件兵器不要,一上来就光凭着一双肉掌把这群悍匪打得七零八落,眨眼功夫便把张大人跟咱们一并救了。”

    小朱笑道:“你是说他一个人顷刻间打败了一万个强人?”

    马月佥一怔,神色微感尴尬:“这个这个这个,嘿嘿这个……小的最近听说尊师郑大门主座下第一高手高大神捕如此武功也不免折在这焦点手下,这焦点想必除武功高强之外定还会些什么妖魔法术了,是了是了,多半就是仗着妖法邪术取胜也未可知。”

    “咳咳咳……”牛顿首忽地急咳数声,断道:“朱神捕失礼失礼,马兄弟记糊涂了,其时实是那焦点用了擒贼先擒王的法子,伺机拿住了那伙人的大当家叫什么李破刀的逼其就犯、胁其属下,大伙这才安然脱身。”

    小朱沉吟:“这么说焦点岂非是张大人及各位的救命恩人?”

    马月佥狎笑道:“恩人?哈哈哈哈,倘若那小子识相,将来何只是恩人,只怕还能做了咱张大人的倒插门女婿。你可没瞧见咱们张小姐偷眼瞧那小子含情脉脉的模样、那可真是……”忽听牛顿首又是一阵急咳,神色登时一阵尴尬,随即脸色一正又接道:“嘿嘿,只可惜张大人虽对这小子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本有心提拔要带他同入宫中引荐给皇上,哪知这姓焦的竟然不识好歹、居功自傲,还口出狂言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差点没把张大人当场气死,你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

    “这小子竟然说:当今朝廷、腐败不堪,皇上昏庸无能、信佞唯奸,他要给朝廷效力,没的被人在背后给当奸臣骂了、唾了那可就冤了。这年头凡是有点良心的又有几个会做官的?普天之下虽也有几个青天大老爷想凭藉权位革弊树新、重清政风,但他自问决没那个能耐又何必去为官害了一方百姓。眼下关外异族虎视眈眈,百姓又苛捐杂税重负不堪,朝廷不想着惩贪用贤、一心对外、重振朝纲、再挽人心,却只会一味盘剥百姓、强剿官逼民反的苦命汉子,当此天下情势纵然官爵做得再高又有什么趣味?逢迎拍马、贪赃枉法固为他不耻,媚虏惧外这股朝廷权贵带出的恶潮劣风更为其所恨,他天生傲骨岂甘同流合污、其才岂能为心中所耻之人所用!他自谓也有自知之明,说自己天生定力不佳,倘若真身陷官场其间几年也说不定同化同腐,乘着眼下脑子清醒、既认准不想有朝一日失足成恨,索性不如一人逍遥任行侠、自在无人管。本来他路过穷山也不为救张大颚而来,只不过适逢其会见其官败如山倒、一时技痒消强助弱罢了,再说张大人这贪官纵然该杀,但其女张小姐又有何辜,众官兵纵平日小有做恶、但也多半听命于上司奉命行事尚罪不致死,这才相救,叫我们这干人可莫要想歪了当他是贪图什么富贵才出的手!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你听你听,这什么口气,说得自己有如古往今来第一大圣贤、大侠客一般,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亏的是在咱们跟前说了、咱奈何不了他,他娘的,他要有胆子敢在圣上面前说试试!只可惜了他一副好身手倒是真的,要把这身功夫传了咱一星半点,他娘的,那老子还不指日便可飞黄腾达?总之这一番话说下来,那焦点对张大人便算有再大的恩惠、那张大人对他还能不反目成仇?”

    小朱默然,缓缓道:“那焦点后来又怎么还是杀了张大人一家?”

    “哈哈,这个别说你……”马月佥一阵酒气上涌:“您想不到,咱们弟兄事先也绝想不到。您道是怎么?那回张大人姑念他救了大伙一命也不跟他追究什么忤逆犯上、且自上朝见完了皇上回华阳,哪知咱们回来没几天就有一窝土匪来华阳打劫官家库银。您倒是猜猜这群土匪为首之人是谁?”

    “谁?”

    牛顿首:“焦点!”

    马月佥哈哈笑道:“朱神捕想不到是么?还有更想不到的在后头,您猜他带的那群土匪是哪的?”

    “哪?”

    牛顿首:“穷山‘恶水寨’。”

    马月佥又是哈哈大笑,蓦地打了一个饱嗝,酒菜差点涌上喉头呕将出来、又忙自强行吞落回去唯恐出丑。

    小朱淡淡道:“不曾想他虽不愿做官却居然宁可入了草寇。”

    马月佥胸口一阵难受,骂道:“他奶奶的,天知道他是不是原本就跟这帮草寇一伙?说不定先前救咱们跟张大颚便没安着好心。现下又跑来跟李破刀那伙土匪来劫官银,嘿嘿,他先前可说得多好听,跟悲天悯人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人一般,原来还不是一般的贪财?为了银子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张大人,他奶奶的。”

    小朱皱眉:“那奸杀张绣思小姐到底是不是焦点做的?”

    马月佥一怔,不由跟牛顿首对视一眼,闷声不语。

    牛顿首勉强笑道:“张大人满门十六口皆为焦点这干贼子所杀,张小姐自然、自然也逃不了他的毒手。”

    朱若愚微一沉吟,笑道:“两位喝酒、喝酒。”

    再喝一会,牛顿首舌头也不禁大了,颤悠着站起身子微微整了整衣冠道:“多谢朱大神捕看得起咱们兄弟请了这顿酒饭,可惜小的们还有公事在身不得久留,来日朱神捕若不嫌弃,咱们兄弟自也当在‘百花园’摆个东道,还请届时朱神捕务必赏脸。”

    小朱尚未答话,马月佥已自醉醺醺笑道:“去‘百花园’干么,那里名字虽叫百花,那的姑娘可实在不怎么漂亮,跟张小姐一比连根草都算不上,他奶奶的还是张小姐那个雪白粉嫩、那个……”

    小朱一怔。

    忽听牛顿首厉声道:“兄弟你胡说什么?!”马月佥一怔,小半烈酒当作冷汗出了,勉强笑道:“是是,兄弟喝醉酒胡说八道,朱爷您慢慢喝,咱们告辞。”说着两人搀肩搭背着出去。

    朱若愚冷冷盯着二人背影,仰头喝了一口闷酒,又坐了良久。

  (四)

    一个大汉连夜大雨策马急驰、一路有如火烧屁股急不可当,跌跌撞撞摔了二十七个跟头、撞断六根肋骨、累死三匹快马终于破晓时分奔上穷山,一头栽进“恶水寨”便嘶声大叫:“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寨主……”

    寨主李破刀正做好梦,蓦地闻言惊醒不由怒火大炽,拉过大汉便是两个耳光:“鬼哭狼嚎个什么,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

    大汉苦脸道:“是江湖衙门要杀上来啦!”

    “什么?!”李破刀大吃一惊:“咱们犯了什么事啦?江湖衙门来拿咱们干么?你没听过衙门‘秉公执法、侠寇平等’么?咱们做山贼的打家劫舍理所当然、又从没滥杀无辜过,上不愧天、下不负地,他怎能好端端来拿咱们?”

    “据说是为焦点来的。”

    李破刀登时脸色大变,飞快穿好衣衫跟着便收拾行礼:“来了多少人?”

    “一个。”

    “才一个?”李破刀嘘了口气、手停了下来:“来的是谁?”

    “一眼名捕。”

    “他?!”李破刀手脚又开始利索起来,继续收拾。

    “老大怎么办?要不要叫山寨的兄弟全都收拾家伙细软出去避避?”

    李破刀未及答话,忽听一人接口道:“到哪去日头都是一般的晒,雨都是一样的淋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话的是朱若愚。

    两人呆住。

    李破刀张大了口、浑身僵硬,好一会才讪讪搓手苦笑:“是、是、是哪阵风把江湖衙门的朱大神捕吹了来,真是稀客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笑到后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听说寨主要出去避风头,所以没敢乘风来。”小朱微笑。

    “咳咳咳……朱神捕说笑。”李破刀满脸通红,忽地一脚踹开那大汉、斥道:“还不下去叫人奉茶?”

    “不必客气,这位兄弟看来所伤不轻,倒要瞧瞧。”小朱摸到那大汉肋下,但听大汉“啊哟”几声痛呼,李破刀一时不明所以,只道他施展厉害手段、不由心头慄慄。小朱拍拍手道:“也不知这骨头接得对不对,还是回头下山请个大夫敷几付药来得妥当。”

    李破刀不知他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一通七上八下,索性一咬牙发起毛来:“朱捕头,你到底想怎样明说了吧!那焦点虽杀了你师兄高雪压,但他跟俺们兄弟可不相干。当初我让他做了咱‘恶水寨’的二寨主可只是俺一人的意思,你要怪旁人,只管冲着俺破刀一人来。只要你肯放过我这干苦哈哈出身的兄弟,俺便任杀任剐随衙门处置,如何?”

    小朱笑笑,拍拍李破刀的肩(李破刀心里一沉:“难道他拍我肩这掌已对我下了毒手?”)道:“李寨主好义气,只是阁下手里万把兄弟怎谈得上来求我放过?这不是颠倒着来玩么?朱某待会只怕还得求贵寨兄弟放我下山才是。”

    李破刀一怔,怒道:“什么万把兄弟、颠倒来玩?你当我水泊梁山玩造反呢!我‘恶水寨’虽是区区小寨只有一百多人,但你又何必说这反话来大加讥讽?我破刀虽是粗人,但人家是夸你骂你倒还听得出来。”

    小朱沉吟:“一百多人?那‘恶水寨’上回拦劫上京面圣的华阳知府张大颚又是多少人?”

    “原来你是要问这个,那自是一百多人倾巢全出!”李破刀说起这个倒得意起来:“他奶奶的,那阵子山下老没肥羊来挨宰,俺们兄弟老这么干等着一个个都皮包骨头快饿疯了,偏巧来了个进京的脏官、带了不少进贡皇上的金珠宝贝。俺心想这天上送来的不义之财哪能轻易放他过去?可这姓张的大鳄鱼身边还带了一千多精兵猛将压阵,老子还真一时不敢动手,不过肚子咕咕直叫要吃饭可管不了那许多啦,以少劫多又怎样,怕他不成?打就打了跟他干!哪知咱们这一打居然以一当十,不、是以一当百,直打得官兵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哈哈哈哈,这年头官兵一看见土匪就会吓得跑,把财宝全给咱留下了,他奶奶的老子一高兴一气杀了十几个官兵,随随便便就一刀架在那大鳄鱼头上、吓得那老小子差点没把尿湿透裤子浸到老子裤子上来。嘿嘿要不是逼到这绝境,老子还真不知自己这么能打,哈哈哈哈,尤其那姓张的小娘们长得那个标致,要不瞧她面子早把那狗官宰了,嘿嘿要是娶回来……咳咳咳。”忽想起这话在衙门捕头前说可不怎么对头,连忙闭嘴,随即想起反正撕破脸了还怕他作甚,但再接着说也已威风大减、不由有些懊恼。

    小朱点点头:“这时想必无巧不巧杀了个焦点出来?”

    “咦,这你也知道?没错,焦点可不是一开始就入了咱们山寨。我初见这小子还当是个疯子,上来二话不说、不分敌我就把咱们兄弟跟众官兵一概点倒,老子还当他要来黑吃黑倒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可真是白废半日心血、直骂他娘的见了鬼了,从哪里跑出个天杀星来?不过他武功之高,那俺是服了,妈的,他那拳脚怎么使的,没一招看得清、看得懂的,稀里糊涂咱兄弟花了八十两银子买来的一百把上好钢刀就全给他夺了、折了、断了。他奶奶的老子那个心痛,你还别笑,你可得知道咱们这小山寨来点银子不容易。”

    小朱没笑:“那他到底有没黑吃黑?”

    李破刀一拍大腿:“所以我说这人是个疯子不是,那么好功夫把所有人打趴下,却没拿那狗官一两银子,居然救那狗官只为跟那狗官说一大通废话道理,一会什么朝廷无能、一会又官宦无德的,反正文绉绉的那些我可不爱听、也没细听,多半是劝恶从善的道理。呸,这不对那个猪狗还是牛羊的弹琴么?当真可笑至极。不过老子可不信这世上有面前摆了值几万两银子的金银珠宝却一件都不拿的笨蛋,我猜多半是这小子看上了那姓张的小妞、想做那狗官的便宜女婿,嘿嘿,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打量人家小娘们的脸蛋可别当我不知道。”

    小朱淡淡道:“你不先贼忒嘻嘻看着人家、你又怎么知道?”

    李破刀一怔:“嘿嘿,有些事不用看也知道,不为银子不为官,当然是为女人了,还能为什么?”

    小朱叹气:“做人难道一定只能为这几样?”

    李破刀一声冷笑:“不为这几样为什么?难道还为打抱不平么?你们江湖衙门的侠客名捕日日鲜衣怒马、叱咤风云,江湖上人人敬重、好不光鲜,可你们饱汉子哪里知道咱们饥汉子的苦楚?你们为生计愁过么?你们遭过人白眼么?会怕找不着女人么?你们生得好,投在了武林第一派,天生注定走出去便要比别派弟子有脸面,学的武功都要比别人强一点。不愁吃、不愁穿,坐着便可拿衙门官饷,吃饱喝足左右无事就玩破案子,以江湖衙门的势力想破个寻常案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费半点功夫就一个个当上了侠客名捕,反正做什么都有前人打下的江山做靠山、有师傅的势力做后盾,怕得谁来?又能怕出什么乱子?也只有别人怕得罪你们的份。现下衙门不过偶尔死了一个人就搞得天像要塌下来、全武林不跟着你们同悲就成了邪魔外道一般,要换做咱们这些江湖野汉死了也就死了,谁还能替咱们喊个冤、报个仇去?只怕连收尸的都没一个。你道咱们这些苦哈哈出身的兄弟就天生愿做土匪山贼么?那也是没法子,谁叫咱出身不好,资质差、功夫低、没能耐又没交情,只能靠实打实的本事混饭吃,最初来穷山也不过为来开荒山、垦农田,哪知一到收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官差就跑来盘剥收重税,兄弟们气不过索性提起锄头敲死他几个就此做了山贼开了‘恶水寨’,原以为这下官府要派大兵来围剿,哪知这些人又一个个吓得不敢过来了,他奶奶的官府就只会欺软怕硬。不过咱们还得为活着打劫赚银子,不先活着还讲什么行侠仗义,你别以为咱们就没廉耻心、没侠义心肠,只是不先把肚子喂饱了难道还饿着肚子去行侠仗义不成?其实咱们劫银子那也算劫富济贫啊,劫人家的富济自己的贫么,嘿嘿嘿嘿,难道不是么?”

    小朱默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真不是冲着那娘们,说穿了、还是冲着银子!”

    “冲着四十二万两官银?”

    “咦,你又知道了?所以说江湖衙门面子大门路广,打听消息便是比常人来得方便。不错,那回劫没打成又连着一个月没买卖,寨里可快穷得揭不开锅了,正商量着要散伙,哪知焦点这小子却突地跑了山上来问咱们要不要发财。他不来寻晦气就谢天谢地,何况来找咱们发财,虽然莫名其妙,咱自然答应,凭他本事咱也不敢不依,就算他要抢我这大寨主来做也只能由得他。哪知他当了二寨主却立马要领着全山寨百来号人马齐去劫那华阳府的官银。乖乖,城里可驻扎好几万军马,他当是上回劫张大颚一千来人那么简单么?当真疯了疯了,不过他既要疯咱们也只好跟着疯,反正饿死总不如拼死。不过这小子也真了得,不知何时竟早在官库底下挖了一条暗道。盗取库银其实原他一人便能轻易办到,找上咱们不过是当搬运夫使罢了。不过寨里兄弟武功低微、毕竟手脚不太灵便,一不小心便给当差的发觉了。这下官银被盗一经发觉那还了得,全城军马登时急调围剿,城里火光冲天、杀声隆隆,顿时一场好杀,当真杀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咱们弟兄哪里见过这大阵仗都吓得……咳咳咳……幸亏姓焦的有本事,给咱们阻住大队追兵,大军前一站有若一座天神,双手随便这么一扫一拍,官兵就大片大片地倒……”

    小朱断道:“那张大颚满门十六口是不是焦点杀的?”

    李破刀一怔:“十六口?姓张的全家都死了么?我只知姓张的亲自带兵围剿,好像混战中了焦点一掌而死,其他可不晓得,当时情形那般乱法,众兄弟只想带着银子逃走,谁还顾得那许多,这焦点又怎会有闲心去跑他家杀他娘的亲属?他奶奶的本来咱们已盗了二十多万两,这么兵荒马乱的一闹,逃回山寨一清点还不到十万两。”

    小朱沉声道:“这么说张小姐当日也就不是焦点奸杀的?”

    李破刀奇道:“被人奸杀?她被人奸杀了?他奶奶的,有人奸她我还信,但这么娇娇嫩嫩的娘们都忍得去杀的人还他妈的是不是人?你怀疑是焦点?没道理、没道理,大家全都急着逃命、谁还有心思想女人。那焦点武功再高又怎能以一敌万,自顾都不暇还有功夫奸女人?再说抢了大把银子还怕将来没漂亮女人么,又何必急于这时火烧眉毛的,何况又哪有上边边与敌人拼杀、下面边干女人的道理?”

    小朱皱皱眉:“你们回寨后怎样?”

    “怎样?打算各分些银子各奔东西去做小买卖过下半辈子哪!劫官银这般大事,朝廷岂能罢休?还等着来剿咱们么?不过他娘的等大伙累得半死一觉醒来,你道发生什么?”

    小朱沉吟:“银子不见了?”

    “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正是,正是这姓焦的不知怎么居然偷偷一气卷走了八万两银子跑了,真他奶奶的不讲义气。”

    “毕竟他还是留了一万两。”

    李破刀搔搔头:“是哪,是他用命拼来的银子、要取大头也说得过去,这道理咱们也明白。不过毕竟人人都是冒了大险、废了大劲,却转眼银子十去其九,这口气如何平得?何况这一万两银子虽也不少、但人人一分还能剩多少,他奶奶的还是得逼得咱们继续做山贼的勾当。不过说来也怪,华阳自出这般大事反倒没动静起来,朝廷既不来拿人,咱们也乐得先在山上自在。”

    “那么焦点从此再没回来?”

    “没有没有,后来不听说他去大闹了什么‘武林十杰’评选大会么?再后来就听说令师兄高捕头被他杀了。你们江湖衙门好像已刚下了江湖通杀令罢,嘿嘿,真是天罗地网只为一个焦点哪……”

    小朱仰天发怔良久,又拍了拍李破刀的肩(李破刀心里一惊:“他奶奶的,又拍我一掌,到底想怎样?”),却不再说什么,只长长叹了口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有些后悔——也许抓焦点根本就不应该去对这个人打探得太过清楚。因为越清楚一些事就越让他感到害怕,到底怕些什么却不知道。

    还好他还有很多事不清楚,也还好他有权选择不去清楚这些不清楚。无论如何他的要务是擒到焦点,而不是去打探关于这个人琐事传闻。只可惜查到现在他还没有半点关于焦点的下落头绪。

    正当他下了穷山决定要去“武林十杰”大会瞧瞧时,却忽地接到了衙门的飞鸽传书。

    他派在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衙门探子终于有了消息——

    焦点找到了!

    焦点居然已经“抓到”!!!

    小朱呆住。

    原来他杀了高雪压后就一直关在牢里。

    难怪找不到。

  (五)

    朱若愚曾经设想过初见焦点的各种情境,无论是二话不说杀了他、还是一上来就被他杀,但现在自认为最可能的一种是先老实不客气给他二十个耳括子,再狠狠踢上四十脚、打上八十大棍拉过来问话,结果没想到真一见到他居然会先给他倒了杯茶。

    这个人现在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潦草地潦倒,躺在大牢不知是水还是尿的湿地中呼吸着污浊不堪、令人作呕的空气,任老鼠、蟑螂、蜈蚣、蜘蛛穿梭爬行在他的发肤左右,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一具腐尸。

    但这个人就是焦点。

    就是这个人杀了江湖衙门郑大门主座下第一高手、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

    小朱捂着鼻子,脸上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他曾经设想过焦点的各种形貌,无论是凶神恶煞、猥琐不堪,还是风流倜傥、英俊不凡都不会觉得太意外,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人会像眼前这个样子——一滩烂泥。

    现在这个人身上实在找不到半点可与他江湖传说吻合的东西。

    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再不来一碗热茶暖粥就会随时冻饿而死的饥民。

    他原以为面对这个让他时时警省自惕的大敌会有一场不知鹿死谁手的恶战,可这人却似乎早已死了一半。

    他很恨——他现在居然对这人恨不起来。

    现在这个人只能让人感到怜悯。

    却偏是这个人杀了他最最敬爱的大师兄高雪压。

    难以置信。

    但还是信。

    只是为何现实与传闻总是如此离谱地相距?

    焦点不要茶。

    他要酒。

    给他。

    烈酒,也是劣酒。

    他仰首“咕咚咕咚”喝了半坛,从嘴角漏出的酒水顺着颈项流了一身,酒香与他身上发出的污臭混成一种奇怪刺鼻的气味,小朱皱眉忍着,但焦点却似乎很享受。

    半坛酒下肚焦点终于开始显得有了些精神,满足得近乎呻吟般叹了口气,把酒坛向小朱一推,笑道:“不来一口?”

    小朱很奇怪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居然在笑。

    这个人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但更奇怪的是他的笑就像微笑、傻笑、苦笑、冷笑、惨笑、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各种笑全糅合在一起。

    也许只有焦点才笑得出这样古怪的笑。

    小朱:“除了应酬我从不喝酒。”

    焦点神情似乎有些惋惜,又继续独饮:“看来你已失去饮酒的乐趣。”

    小朱盯着他:“还好我没有失去对你的兴趣。”

    焦点摇头:“只可惜我一向对官差不感兴趣。”

    小朱冷冷道:“也许你只对杀官差感兴趣。”

    焦点闻言眼角微一抽搐,眼睛却越喝越亮,忽地掌中“啪”的一声酒坛粉碎、大声道:“乘着我至少还没觉得你无趣、你想问什么就问罢!”

    小朱也曾设想过擒到焦点后要问的各种问题,无论是一针见血直切正题,还是细细盘问所遇关他的传闻不解,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会是:“你真的叫焦点?”

    焦点笑:“你以为我不是?”

    “我只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有人会起这种名字。”

    焦点淡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没有父母给我起名字。”他脸上浮过一阵淡淡的忧伤,却接着笑了笑:“其实据说我本名叫任生,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不想生下来被人弃了自生自灭,所以我干脆改了叫‘焦点’。”

    小朱若有所思:“‘焦点’总是很快就会蒸发的,只怕比自生自灭灭得还快。”

    焦点喟然:“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灭的、人也总是要死的,迟早间事。既已来了人世一遭,总得对得住这活着仅此一次。倘若一生顺己从人无声无息,岂非不如冒大不韪干几件令人刮目之事来得有趣?其实人生在世若不能站在浪潮的最前头,倒不如反过来做中流砥柱作一点坚持。毕竟顺流只能而下,逆流才是向上,纵不能反其道而行只在原地踏步,但不被随波逐流地冲走也已很了不起。如此纵多些境困艰险,但大痛大快总胜于无滋无味的不痛不快。”焦点又笑:“你好命,天生就在江河大浪的最前头,所以不用再花太多力气去跟人去抢天时地利。”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走在最前头也未必真有什么好、只怕还没的遭了人暗算。何况等到退潮,风水轮流转,前浪就成了后浪,浪尖一下甩到了谷底,倒不如起初逆水行舟随后乘风破浪来得好。”

    焦点附掌而笑:“原来朱兄也是个趣人!”

    小朱淡淡道:“只是要为一己扬名、任性快活而胡作非为、逆天行事那就无趣得很。”

    焦点忽地大声道:“岂只无趣,简直无耻!”

    小朱一怔。

    焦点又笑:“但倘是天错了,逆天行事还算不算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其实通常先是天下大不是,所以才要去‘冒’。如果世上真有那么多对、那么多好,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不公道。”

    小朱冷冷道:“你的意思只不过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凡是挡了你前途、跟你作对的就是错的。”

    焦点反问:“那你以为跟着你人云亦云、哈腰点头的就是对的?跟着衙门屁股后面摇尾乞怜、求托庇佑的就是好的?纵然你所做所为向来问心无愧、衙门所事所行从来大公无私,但巴天吉对你不住逢迎巴结、对衙门没口子的吹牛拍马,那这种人又算不算是对?算不算是好?”

    小朱默然,缓缓道:“你知道我见过他?”

    焦点笑:“我猜。”

    “你对你师傅到是猜得很透。”

    “不是猜透,是看透。”焦点脸上又浮起淡淡的忧伤:“这世上有些事还是永远莫要看得太透的好,否则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而且那时你也许会没有勇气去面对。”

    “你也会没有勇气?”

    “是,所以我干脆叛出了师门。”

    “能做出叛出师门这种事还叫没勇气,那什么才叫有勇气?”

    “也许徒弟把师傅开革出门才叫有勇气,哈哈。”焦点大笑。

    小朱面色微变:“不过据我听知你是被巴天吉开革出门。”

    焦点满脸揶揄:“我既是个忘恩负义的逆徒,当然得是被师傅开革出去,难道你要他对人家说是因为自己徒弟看不起自己这才弃门而出?那他还要不要面子在武林混下去?”

    小朱淡淡道:“巴天吉纵然挟技藏私、只将青城绝学传给亲生儿子那也是人之常情。”

    焦点摇头:“我看不起他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拘泥守旧、不能容你自创绝学远胜同门?”

    焦点叹息:“门里出了个高手总是好事,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会嫉妒徒弟青出于蓝的师傅。”

    “那就是因为孙伯?”

    焦点一笑:“他你也知道了?他老人家身子还硬朗罢?却不知他这次挑了几百两金子给你。”

    “我让他把三百两金子挑了回去。”

    焦点一顿,忽地侧首斜瞅着小朱,就像突然看见一种早已绝种的怪物,过得一会才缓缓道:“青城派因我受累已久,还能拿得出三百两金子也不算少了,但你知不知道青城派的银子从哪里来?”

    “我也奇怪光靠田产自给自足又怎能有这么多闲钱送人。”

    “因为青城派赚的是香火钱。”

    “所有的寺庙道观都赚香火钱,武林禅宗、道家门派皆如是,这没什么奇怪。”

    焦点忽然笑得很诡异:“的确没什么奇怪,但靠装神弄鬼赚香火钱你觉得奇不奇怪?”

    “装神弄鬼?”

    焦点又笑得很无奈:“每隔一阵子大伙就要被分派到各县城大户人家半夜装鬼,吓得家家户户魂不附体、食不安寝,然后再扮神‘托梦’指点众生须携重金来拜青城祈福方保平安。”

    小朱脸色微变。

    焦点苦笑:“换做是你,你还愿不愿呆在这样一个名门大派做这些下三滥的事?”

    默然。

    焦点却又叹息:“但不这么做,很多所谓名门正派却又根本无法生存,仅凭各自的田产家底自供自给又怎能足够?江湖人走到哪里不要在武林同道前摆威风、撑场面?还得跟你们衙门这种头面门派拉关系,这些又岂能不要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可大票银子能从哪里来?也只能这么来,谁叫你自居官道、白道、侠义道,不像黑道的大魔枭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打劫。想做点什么正行买卖、保镖护院也赚不了大钱,何况出身名门大派竟自贬身份去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还得时时提防被武林同道笑话。其实光练武本就是吃不了饭的,局外人总当武林中人个个神功盖世活得有多光鲜,事实上武林中人非但不能像传说故事里的游侠剑客可以随时都有一大把银票丢出去把人砸死,而且还得时时为下顿饭的着落犯愁,嘿嘿……”说着又笑了笑:“不过这个道理等我下了山才明白,而且我发现原来这么干的也远不止青城一派,这类下三滥的事也远不只这么一种。”

    小朱沉吟:“听起来你倒像在后悔?”

    焦点淡淡道:“不是后悔,是伤心。”说着微微斜首望向铁窗外昏沉的天气:“当丑陋在这世上只是一点一滴你只会嗤之以鼻,但世道已丑得让你身陷其中恍若不觉、忽然有天魂惊梦凛那才真的叫人伤心。”

    小朱叹息:“也许这个世道一直就是这样子,你现在才明白这道理,听起来倒像是个老好人。”

    焦点蓦地目光炯炯瞪着小朱:“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怎么你还不知道?’意思好像这世道就应该任它这样子,而我却好像有多无知可笑!其实我是好是坏是聪明是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道纵然一直就是这样子,但我为什么就不能不要这个样子?!我难道就不能要它换个样子?!”

    小朱又开始很奇怪地盯着他,接着也缓缓转首望向窗外:“其实你这想法跟从前的我倒也很像: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用恶人的血擦洗这世间,只想让这世界变得干净一点、顺眼一点,不过我也只是想想,因为我后来明白,人力有时而穷,一人力之单薄更无异一栗之于沧海,想以一对万抗亿地蛮干只能让你死得更快。所以我选择入了江湖衙门,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去维持整顿这江湖的秩序,让这江湖变得规矩起来,这也才是仗剑行侠的正道。像你四下独来独往目无法纪地以杀止杀、以暴易暴,纵然杀对了也只有让这世道更乱,纵然你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有日能令江山改旗易帜,但有一样你还是变不了的!”

    “什么?”

    “人性。”

    焦点默然。

    小朱指着窗外天色:“其实这世间事无不像这白昼黑夜一般,反复交替,无可抗拒,世道总是时黑时白,人也总有好有坏,每个人站好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本份,那就是了。况且,这世道也没你想像中那么黑。”

    焦点冷笑:“你日日处在白中自然不会觉得太黑,纵然太黑也会有人给你亮起灯火,又有多少人敢在你面前露出太黑?江湖人把你们当正义的化身、光明的神祇,可这世间的黑暗你们江湖衙门又能真看见多少?把你们的盲点变成焦点正是我觉得最有意义应为之事,你觉不可抗拒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抗过,没成功过就当做规律不敢逾越。”

    小朱脸色微变:“你口口声声自己所为才是正道所行,到头来却骂名传天下,最后又有谁会肯定你、在乎你?”

    焦点又露出他又爱又恨的笑:“衙门不在乎不要紧,天下英雄不在乎不要紧,只要它在乎。”说着指着墙角的蛛网,伸手取下刚缠陷其中的一只飞虫,拨开缠绕其身的蛛丝,望着飞虫小翅急振飞了开去。

    小朱默然,道:“也许还有一个人会在乎。”

    “哦?”

    “易筋经。”

    焦点又笑了,很开心:“她你也见过了?”

    “我找她打探你的消息。”

    “探到没有?”

    “只探到这女人对你又哭又骂,知道我是江湖衙门的捕头还敢对我嘴里不干不净。”

    焦点又是笑又是叹息:“她还是老样子,这世上不会变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可我搞不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焦点好像也不太明白,摸摸鼻子:“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她够劲,也许是我喜欢她够野,谁知道?喜欢就是喜欢。”

    “也许因为你喜欢她够真。”

    焦点一拍大腿:“有道理,她至少不会装模作样。”

    “不过我最想不通的还是你为什么叫她易筋经。”

    焦点忽然笑得有些神秘兮兮:“因为女人其实就是一本经,一本可以把男人易筋换骨的经。一个男人要成为个什么样的男人,通常都是看他背后的女人是本什么样的经。不过那是我对外人的说法,实际上……”

    “怎样?”

    焦点眨眨眼:“你真不懂?”

    小朱皱眉:“不懂。”

    “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妓女?”

    “知道。”

    “你既然进了蝶香苑当然就算是嫖客。”

    小朱好像有点懂了。

    焦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她真的是本易筋经,只不过不是用来读的那种,她的功夫真的可以把你的筋都……哈哈哈哈。”

    小朱“咳咳”两声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焦点笑声忽止:“原来你是个君子。”

    小朱神色一肃:“是不是君子不知道,至少还不会卑鄙下作到去奸杀一个纤弱女子。”

    “你说张绣思?”焦点脸色陡然变得落寞起来:“她是个好女人。”

    小朱目光一厉:“因为她你才救的张大颚?”

    “她?”焦点摇头:“当时我又不认得她为何要救她?我又好端端干么要替贪官打抱不平?我只是一来要教训一通张大颚,二来则是为了银子!”

    “可是你没从李破刀手里劫得一两官银,也没从张大颚手里领得一分赏钱。”

    “因为我要的是八十四万两。”焦点:“因为张大颚进京除了公干,首要大事就是奉旨领八十四万两官银赈灾。”

    “因为你要的是这八十四万两的大鱼,所以你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

    “是。”

    “他领到了银子回府,你就去勾结穷山‘恶水寨’的李破刀到华阳府大劫库银。”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我先挖了条秘道通向官银库房,然后再去找的李破刀。”

    “结果你们盗走了官银的一半——四十二万两之多?”

    “库房只有四十二万两,我怎么也得给他们留一点。”

    “不是说有八十四万两?”

    焦点笑:“还有四十二万两早被张大颚二一添做五在京城孝敬了各位京官大爷,一路上的雁过拔毛、人情礼数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小朱面色低沉:“不过华阳府通辑告示上是四十二万两全部失窃。”

    焦点笑笑:“告示么,他爱告诉你是多少就多少,官是什么,不就是用来矇上瞒下的么?听说新任的阎知府比张大颚还狠,想必把自己私下分了的也都栽在了咱们身上,失银罪名自也由死了的张大人一并承担。难道你以为一百个土匪能边与三万官军交战、边搬得动四十万两银子回家?”

    小朱沉吟:“你们到底拿了多少?”

    “九万七千七百一十两。”

    “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么?”

    这个问题要是问其他人,就像问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可笑。

    焦点却没有笑:“赈灾。”

    “劫灾银去赈灾?”

    这个回答才真可笑。

    焦点一哂:“很好笑?大颚大鳄,张大颚既然又叫张大鳄,名字会起错,外号总是不会叫错的,你以为进了他口里的东西还会这么容易吐出来?八十四万两他居然才只拿个零头四万两出来赈灾,能济得甚事?既然该去赈的不去,只好由我代劳。”

    小朱思索:“龙阴县方圆百里蝗灾大旱、颗粒无收,苦不堪言,却一日家家门前发现几两碎银,那想必便是你的杰作了?”

    焦点一笑:“衙门的神捕果然消息灵通,江湖衙门毕竟不是白叫的。只可惜八万两银子还是太少不够分的,却也勉强够这些乡农活一两个月了。”

    小朱冷冷道:“可你为何劫了银子还要杀张大颚全家?”

    焦点淡淡道:“因为他要杀我。”

    我不杀人,人就杀我,最简单的道理。

    小朱冷哼:“张小姐也会杀你?”

    焦点叹气:“我只杀了张大颚,他女儿不是我杀的。”

    小朱神色严峻:“那是谁?”

    焦点斜目望天:“那天城里火光冲天,处处红得像血一样,恶水寨的兄弟们各背了银子拼了命向城外逃,我一人勉强阻住追兵,挡得一时是一时,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我寡终究不敌敌众,偏巧这时张大颚亲自领兵赶了来,我自然老实不客气擒贼先擒王、擒兵先擒官,先偷袭拿住了姓张的好叫官军有了顾忌,哪知道……”

    “怎样?”

    “张大颚死了。”

    “死了?”

    “被我吓死。”焦点苦笑:“原来人凶如鳄的人胆子也未必真比常人大多少。也许那天我为威摄官军杀人的手段真比平日过于凄厉恐怖了些,我一把把他擒过来,居然一不小心把他给吓死。”

    “这下官军不用再投鼠忌器?”

    焦点点点头:“所以我只好逃,可城四周都已分派重兵把守得蚊飞不出、水滴不透,所以我只能往城内最安全的地方逃。”

    “张府?”

    “是,全城大乱,只有张府最安全,我边打边逃了一个时辰才摆脱官军溜进了张府,结果我一进张府就看见……”

    “什么?”

    “尸体,尸横遍地。”

    小朱惊疑:“张府满门早就被人杀了?”

    “我躲在张府的大榕树上,然后远远看见有两名捕快慌慌张张从内堂出来,两人都衣衫不整,而且配刀上都是……”

    “血渍?”

    “是,张府满门的血,每具尸体的伤口都是官差的配刀所致。”

    小朱皱眉:“那张小姐也是被他们奸杀?”

    “当时张绣思还没有死。”焦点露出又是悲伤又是温柔的神色:“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杀,我潜进内堂看见她浑身赤裸躺在地上,胸口正汩汩冒血,却还有一口气。”

    “她跟你说了什么?”

    焦点痛笑:“她只来得及跟我说五个字:‘你来了。报仇。’”

    “她没有告诉你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焦点木然道:“她只有力气说这几个字,然后她就死在了我怀里。”

    小朱沉吟:“你们很熟?”

    “在穷山救他爹时见过一次,后来挖地道那半个月在华阳府也见过几面。”

    小朱皱眉:“看来她很喜欢你?”

    焦点苦笑:“还算谈得来。”

    “杀她的到底是谁?”

    焦点摇头:“谁知道?她没来得及说,我离得远也没看清那两名官差样貌,也许张大颚活着待人太凶,他手下乘他一死杀他全家泄愤,又也许觊觎张小姐美貌已久乘着全城大乱放肆行奸,又或许阎罗王嫌张大颚一死不足赎其罪、再派了牛头马面把张家十六口都拘了去满门抄斩给阴世立个榜样,哈哈,谁知道。”说着干声苦笑两声。

    小朱却心中一凛,忽地想起什么,却又一时想不真切:“这么说是有人栽赃你?”

    焦点开始有些不耐:“是不是栽赃、是什么人犯的案子,这都好像是衙门管的事,你有兴趣你可以去查。”

    “你没替她报仇?”

    焦点冷哂:“我好像并不是什么侠客名捕,为什么非要我去行侠仗义,别忘了我是通辑要犯,让犯人去抓官差岂不很好笑?你也别以为我劫银赈灾就有多爱行善,我只是高兴起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能管得着我?何况我还有大事要办。”

    小朱深深吸了口气:“你的大事就是去杀了高雪压?!”

    焦点长长叹了口气:“那也许该算是第二件。”

    “那第一件就是去搅乱‘武林十杰’大会?”

    焦点不答,默然,良久,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当初你师兄为什么要来抓我?”

    小朱一怔:“因为你杀了‘武林十杰’大会的会首‘一诺千金’贝诺尔。”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师兄为什么甘心让我杀?”

    “甘心让你杀?”小朱冷笑,虽早听黑水大师此言在先,但现在一经焦点证实仍感说不出的荒谬,却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杀贝诺尔的不是我!”

  (六)

    武林中配得上“德高望重”四字的人不少,但称得上四十年来一直最德高望重的却只有一个——“一诺千金”贝诺尔。正是他于四十年前一手发起并创立了堪称武林佳话的“武林十杰”评选大会。

    “武林十杰”评选大会的宗旨当然不是开会,它的意思是由武林公认的十位最最德高望重的前辈评选出当今武林十位最最杰出的少年才俊予以“武林十杰”封号作为嘉勉。这对当选者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如此大力提携武林后进、激励小辈矢志行侠,更无疑是繁荣武林侠义事业的一件盛事义举,数十年来都一直得到了江湖衙门的鼎力支持。而它的创始人“一诺千金”贝诺尔自然也成了最最受武林敬重爱戴的人物,连江湖衙门的郑大门主见着他也要尊一声“贝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郑大门主郑治也正是因三十年前在十杰大会脱颖而出夺得魁首、才受到了江湖衙门第七任门主的重视而收入门墙,最终得以成为江湖衙门的第八任大权继承者。

    一年一度的“武林十杰”评选大会到得今年已是整整四十届,四十年来大会涌现了无数侠少英杰,贝诺尔也由创会的四十岁壮年汉子变做了大会元老的八十老翁。可就在贝老八十寿诞与四十届十杰大会召开的大喜之日,大会却突然出了大乱子。

    因为焦点来了。

    小朱:“那天你到大会到底想干什么?”

    焦点:“我只想去说一句话。”

    “说什么?”

    “‘王献宝是我杀的,何边骨是他杀的。’”

    王献宝是当今朝廷七大奸臣之一,“可怜无定”何边骨却是一位江湖广得人望的“绿林孟尝”。

    小朱皱眉:“你指的‘他’是谁?”

    “他就是刚获大会十杰魁首的秦古剑。”焦点冷冷道:“因为他便是仗着是他做了刺杀王献宝与擒杀害死何边骨的真凶这两件大事才当选了今年的‘武林十杰’。”

    小朱:“可这第一件是你做的,而第二件其实真凶就是他自己,所以你要去揭穿他?”

    “是。”

    小朱瞅着他:“实际上你也想入‘十杰’却不可得,所以才这么不忿?”

    焦点笑,有点涩:“为什么人一旦做了什么惹人注目之事都要被当做别有私心?是不是每个人因为自己先有了私心才看每个人都如自己一般?人既是我杀的,我便认了,是别人杀的,我就说了,不是我的不能赖在我身上,是我的就不能记在别人帐上,不管好的坏的,重要是实的真的。有些事做不做不是先去看做不做有什么好处,而是看它该不该做。”

    小朱点点头:“可是有没有人信你的话?”

    “没有。”

    “为什么?”

    焦点苦笑:“因为我是焦点。”他还不老,却一笑笑出了鱼尾纹。

    小朱沉吟:“也许不是因为大家对你有成见,而是因为你没有证据。”

    “如果我是郑大门主说这句话,还需不需要证据?”

    沉默。

    焦点笑笑:“也许‘门主’二字就是门主说任何话的证据。”

    小朱无奈道:“不管怎样,推翻、揭穿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证据,你不能仅此怪得别人不信你。”

    焦点满脸讥嘲:“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做事时会先想着此事日后可能会有自己用得着的证据而去留下后着?如果那么容易有证据,你会不会相信这种证据不是早有预谋?”

    “总之你认为他们对你有偏见?”

    焦点叹息:“其实人人心中对任何人事都有一种成见,所以谁对谁都难免有点偏见。”

    “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为何最后还要大闹会场杀人闹事?”

    焦点苦笑:“是秦古剑恼羞成怒先要暗手杀我。”

    “这么说你倒是被迫还手?”

    “可惜还了手还是杀不了他。”

    小朱微微一惊:“他武功有这么高?”

    焦点微笑:“因为在场的人都不是死人,谁会容我在此大喜吉日撒野?何况大会的评判元老评错了人,传出去也会很没有面子的。”

    “十大元老都出了手?”

    焦点点头:“所以我只好逃。”

    “这一逃想必永远都说不清。”

    “不逃就只怕更是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焦点苦笑:“何况我还是得去找证据。”

    “找到没有?”

    焦点突然顿住。

    “找到没有?”小朱又问一遍。

    焦点眼中放出奇怪的光,脸上说不清是喜是怒是恐惧还是失望。

    “找到什么?”小朱情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过了良久,焦点才长长吐了口气:“我找到了‘一诺千金’贝诺尔的老巢,发现秘室里的一本帐薄。”

    “帐簿?”小朱不解,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焦点悠悠道:“秦古剑,八十万两;楚秋白,三十八万两;柳苍月,二十一万两;杜雪舟,十六万两……”

    小朱突地嘎声断道:“你念的是帐簿?!”

    焦点点点头,居然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已经开始残卷的帐簿扬了扬:“很失望?其实不管大会信不信我的话,秦古剑都会当选,因为他早付了八十万两,他杀过谁、没杀过谁都一样。‘十杰’中另外九位也有四个花了十二万两到三十八万两银子不等,还有三个因是武林大豪的子侄要给面子才当的选,只有两个才是武林公认的少年英侠,因名头太响不能不入选。”

    小朱说不出话,勉强控着身子不颤抖,却已湿透在一身冷汗。

    如果是真的,这件丑闻被揭穿会在江湖引起怎样一种哗变?

    焦点不知是笑是悲:“这就是我们心中一直德高望重的前辈‘一诺千金’贝诺尔和他的‘十杰’大会。”

    小朱一把夺过帐簿,哑声道:“贝诺尔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焦点沉吟了一会:“我盗帐簿时被他当场发觉,所以我只好擒了他一块逃走。”

    “他会被你擒走?”

    “怎么,你以为他武功很高?”焦点笑笑:“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武功最高的人才有资格对他人的武功评头论足,这个世道一直都是这样。”

    “然后你杀了他?”

    “杀了他我就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焦点苦笑:“何况我还要拿他作人质。谁叫江湖衙门派了第一高手、你的大师兄高雪压来拿我?后面还跟了一大串为贝诺尔义愤填膺的所谓义士,我武功再高也寡不敌众。”

    小朱突然不能再忍:“贝诺尔跟我师兄到底怎么死的?!”

    他突然觉得很怕,但到底怕些什么却不敢去想。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焦点却露出比他更痛苦的样子,不答反问:“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倒先告诉我你算是黑乌鸦,还算是白乌鸦?”

    小朱一怔,良久,沉声道:“也许我是灰的。”

    焦点缓缓点头:“你也还算坦白,至少不是太黑。”

    “黑了又怎样?”

    “你要真的黑我就可以什么都告诉你,只可惜你不够黑,就像你大师兄高雪压一样。”

    小朱脸色大变:“什么一样?”

    焦点抬头望着牢顶有些发呆:“其实你查我这件案子这么用心也看得出你算个好人,我虽不是好人,却还不太喜欢看见好人死。”

    小朱冷笑:“你以为你说了真相我会死?”

    焦点默然,良久,道:“至少高雪压死了。”

    小朱几乎再也忍控不住,一把抓住焦点的胸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焦点盯着他,淡淡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对你大师兄一直都很崇仰敬慕。其实你也不用紧张,高雪压的确是个好人,算得个真正的侠客神捕,说句老实不客气的话,他的见识胸襟、人品本事可能比你好上十七八倍。”

    小朱心下稍稍一宽,却陡然又似另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长长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那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焦点看着他良久,没再说话,忽然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缓缓摊开——

    一块人皮。

    一块巴掌大的人皮。

    小朱一看就知道这是师兄高雪压背上失踪的那块人皮,因为那两颗痣。

    他一直搞不懂凶手为何杀了高雪压后还要撕剥尸体的那块皮,难道这块皮真能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无论什么阴谋最后都要露馅,无论什么把戏最后都要拆穿。

    朱若愚终于看见了这块皮,抓住了这块皮,也终于可以查个究竟,可他却蓦地脸色变了,有如死灰。

    他的惊恐比就算高雪压突然复活还要更甚。

    他忽然浑身僵硬,随即不停地只能做一件事——

    颤抖!

    他怎么会怕成这样?

    那只是一块人皮。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七)

    小朱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会对一件事怕得这么厉害,他的颤抖也从未如此之剧得让他几乎无法控停,他的声音沙哑得就像来自远方的大漠,张开尘封沙化千百年枯井般的喉咙勉强嘶出空洞而又枯涩的三个字:“我不信。”

    焦点淡淡道:“你要怎样才信?”

    小朱缓缓瞪着他,蓦地怒声大叫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个无耻大盗、罪极重犯,你从头到尾都是一派胡言谎谈,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话,你凭什么叫我信得过你的人!!!”

    焦点脸上居然浮起了同情:“那你也不相信你的眼睛?”

    小朱又开始颤抖,垂首望着手中几乎捧持不住的这块人皮,又伸手狂翻那本帐簿,眼光落处,抖得更加厉害。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它到底有什么秘密?难道那不仅仅是一块人皮?

    他脸上肌肉不住扭曲,又自恨恨盯着焦点,却蓦地发一声狂喊冲了出去,但听牢房所经之处门板铁栏被他撞得砰乓作响,背后兀自隐隐传来焦点的喃喃自语:“你本就该二话不说先杀了我,又何必要知道什么真相……”

    这牢房好黑!好暗!!好臭!!!他受不了!他受不了!!他受不了!!!是,是,他只是受不了这黑这暗这臭,他只是怕再呆下去就要发疯!小朱心中如此狂乱自语无数遍却已像疯子一样冲出牢房,差点没把门口狱卒撞出十七八个跟头,牢外留守的小师弟杜雪舟吓了一跳。

    杜雪舟抱着一叠案卷站在小朱身侧又是诧异又是兴奋:“六师兄,我没找错吧?他就是焦点。”

    小朱一只拳头攥得紧的几把人皮嵌进指骨里,一手牢牢捏在师弟的臂膀强行撑着身子,喘了十几口大气勉强平复胸口起伏、控住山崩激绪,僵硬地点了点头。

    杜雪舟微感惊惶:“六师兄,是不是牢里出事了?要不要我再去多调些衙门的人手,或是去请些官军来助守,本地官府跟咱们江湖衙门可很有些交情,要不就……”

    “就什么就?就什么就?!他要想跑早就远走高飞还会等着我来见他?你们又凭什么困得住他?就凭一群乌河之众的官差,他要真想杀人你们又能挨得住他几掌?!”小朱本自焦燥不耐,闻言一时怒不可遏。

    杜雪舟一呆,张大了口也不知是该说下去,还是就势闭上。

    小朱叹了口气,拍拍杜雪舟的肩:“我心里不痛快,师弟你别见怪。”

    杜雪舟随即展颜道:“骇死我了,定是那贼子惹得师兄不快,衙门迟早要让他有好果子吃……”

    小朱忽地一凛:“你是怎么找到的焦点?”

    “啊,险些忘了。”杜雪舟当下打开手中案卷:“这是本地知府云凌慕大人月前办的一件案子……”

    “也就是高大师兄刚刚被害之后?”

    “是,当时本地的云知府接到一个叫何君天的人的状子,上面是告秦古剑谋财杀父。”

    小朱一怔:“就是夺得今年十杰大会第一名的秦古剑?”

    “是。秦兄也正巧是本地人士,而那何君天却是一代绿林孟尝‘可怜无定’何边骨的独子。一年前何边骨突遭暗杀,家中老少奴仆一夜被诛殆尽一百零七口、死状奇惨,而其家中数百万巨财也被洗劫一空,可谓闹得武林满城风雨,江湖上个个磨拳擦掌义愤填膺却不知是哪帮黑道人物下的手,连咱们江湖衙门查了半年也是没有半点线索。然在半年前秦古剑秦兄却在太行山诛剿流寇时无意发现正是太行山上的太横帮对何家下的毒手。秦兄不但侠情万丈、义气深重替何家诛尽群丑报得大仇,还替何家因远游在外逃过一劫的后人何君天找回了六十多万两失银,虽然银子大都被盗匪挥霍一空,但秦兄如此豪行义举已是轰动武林,那何君天当时也是感恩涕零,将六十万两银子分出一半赠予秦兄相谢,哪知秦兄非但不将这三十万两银子留己享用、而是尽数献将出来捐给了本地数十万贫民,一时之间可谓云天高义、万家称佛,后来据说连被朝廷通缉外逃的大奸臣王献宝原来也是由秦兄于半路刺杀而死,更是名满武林、众望所归了,夺了今年大会十杰之首实是让人心服口服。”

    小朱冷冷瞧着杜雪舟满脸倾慕,道:“那为何现在何君天又要反告起大恩人秦古剑是凶手来?”

    杜雪舟搔了搔脑袋,亦是大惑不解:“多半是因为何君天误信了什么谣言,将来十杰大会捣乱的焦点污告秦大侠与太横帮群匪勾结作案等等言语当了真才致如此。不过他自己是万万不会认听了焦点一面之辞的了,因为谁都知道现下焦点乃是朝廷跟咱们江湖衙门共同通缉的罪大恶极第一要犯,谁若与他沾上一点亲故,不免有些麻烦上身。”

    小朱哼了一声:“那何君天没有证据,又怎敢腆着脸来告本被他认做何家大恩人的新一届武林十杰之首、江湖新一代剑侠大豪秦古剑?”

    杜雪舟一阵犹疑,道:“据说他递状子时似乎有几封所谓太横帮匪首与秦大侠的书信为证,不过听云凌慕大人说经他派人验明乃是伪造,已经、已经……咳咳,已经焚毁,不足取信,而且据说此信件多半是由焦点替他伪造,已然驳回了何君天的状子,并责他污告恩人义士打了八十打板轰了出去。那何君天万分不服,当下气极竟尔去对秦大侠行刺。秦大侠一时不备为其所伤,幸不致命,却也并不因此对他怀恨,只道他受奸人蒙敝放了他走,哪知那何君天却一刺不成又来二次三次,城里全都传了开来,都骂何君天无知无耻、忘恩负义,秦大侠虽仁义心肠屡不追究,城里的百姓可全都看不下去了,官府迫于民众舆论只好将何君天收监,那何君天丧心病狂险些拒捕得连云知府也差点杀了,云大人大怒之下便将他打入了死牢要秋后问斩。那何君天在牢里被打得筋折骨断却兀自不老实,天天不住的难听咒骂,众衙役天天打他无数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哪知有一天他却突然不骂了,闷声不吭半个字也不说,一连数天都是老老实实呆着,似乎认了命了。当时我也是正巧跟本地官府衙门的各位捕快吃饭聊将起来听着希奇,便劳他们大驾引我去牢房瞧瞧这么奇怪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哪知这一看……”

    小朱淡淡道:“哪知这一看,何君天却变成了焦点?”

    杜雪舟咋舌道:“正是,当日十杰大会我可是亲眼见过他的,我心下骇然也没敢向谁伸张悄悄退了出来,想起六师兄您正在查这人案子敢紧先给您飞鸽传书报了过去。这牢里的狱卒也似乎没一个发觉这人是掉了包的、真正的何君天早已不知怎么不知所踪了,我也不想告诉本地官府免得惊动焦点、让他有了省觉逃走。”

    小朱冷冷道:“这么说焦点是为了要代何君天顶了这个杀头大罪、替他去挨刀作鬼,才坐的这个牢?”

    杜雪舟似乎也想不大明白:“咱们衙门刚对他下了通杀令,江湖上天罗地网地对他搜捕,兴许是焦点避无可避便想借此逃过咱们的眼线。”说着一拍大腿道:“是了是了,多半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以为关在牢里咱们就不会想到去牢里抓他,因为谁又想得着要到已经抓住人的地方去抓人呢?啊,这种道理我老听咱们衙门诸位师兄说起,果然很有道理。”说着有些洋洋自喜,深以为是。

    小朱微微冷笑,抬头望着西天凄迷的晚霞,眼中泛出奇怪的光芒,喃喃道:“他要真想逃就不会等着我来见他……他为什么要坐这个牢,其实只是在等问斩的那一天……也许他要……”

    杜雪舟满脸迷茫地瞧着他,小朱蓦地回过神来点点头:“小杜你入门多久了?这件功劳想来应算立得不小。”

    杜雪舟闻言喜滋滋道:“雪舟才入门三个月,因数月前在武林十杰大会侥幸得了个第九,蒙门主恩师常识收入门墙,这些日子一直跟着衙门诸位师兄学习,日后也还望六师兄能多指教提点。”

    小朱神色一变,似乎这才想清楚他的名字一笔一划:“雪舟?小杜?你叫杜雪舟?”焦点的“帐簿”蓦地在脑中晃过——“杜雪舟,十六万两”,猛地身子一颤。

    “是啊,我是杜雪舟,江湖衙门的前十位师兄都是江湖鼎鼎大名的侠客名捕,好不叫人羡煞,如果雪舟有天能跟你们一般,那可快活死了。”

    小朱沉声道:“你家境很好?”

    杜雪舟一怔:“我爹是乡绅,田产是有不少的,家境确是谈不上坏,不过我爹可是对乡农百姓不坏的。”说着不免有点着急。

    小朱淡淡道:“我不是疑你出身有什么不良,只是你大少爷的日子很好过啊,又何必巴巴跑来衙门吃这口苦饭?”

    杜雪舟笑道:“我从小就爱习武,立了志日后非要跟你们江湖衙门的名捕一般出人头地不可,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乡下做大少爷那般没出息啊。”

    小朱瞧着他一脸稚气,似乎有些恍然:“你爹也一定很望子成龙了?”

    杜雪舟闻言讪讪:“是啊,爹想我去拿什么头衔好扬名露脸,我也便到江湖上做了几件行侠仗义之事,没想到还真凭杀了几个土豪恶霸就入选了武林十杰。”

    小朱悠悠道:“其实想成龙也不一定非要进衙门拿什么武林十杰不可,天下英雄何其多,拿不到十杰的难道就不是英雄了?”

    杜雪舟脸红道:“可是不当选十杰,就很难入得了门主法眼得以投身江湖衙门啊,毕竟像恩师门下诸位侠客名捕一般那才是真正让江湖万人敬仰的真豪杰大丈夫,却不知雪舟何时能像各位师兄这般了不起了。”说着脸上露出憧憬之色:“何况咱们恩师门主当年不也是夺得十杰头名才得江湖衙门看重成为现今的天下第一大英雄么?”

    却听小朱猛然“哇”的一声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向后便倒,这下奇变陡生,杜雪舟见状大吃一惊:“六师兄你怎么啦……”,一时惶极无措登时大叫“来人来人”。小朱脑子却越来越是昏沉,又仿佛越来越是清晰,只感杜雪舟最后那句话不知为什么就像一记重锤在他胸口狠狠地敲击下去,迫得他气血翻涌、烦恶难当,手中那块人皮兀自捏得越来越紧,耳中隐隐听见嘈杂人声……

    “二师兄,咦,三师兄、四师兄……你们也都来了,你们瞧六师兄他……”

    “雪舟你扶他去歇息,焦点这案子由咱们接手了,你们不必再管。”

    “哦,这样么,那我扶六师兄走了……”

    “老三老四你们领四十人看紧这牢房决不能叫焦点那小子插翅飞了,老五你去安排侠客山庄少主、白山寺黑水大师、青城掌门巴天吉、华阳府派来提人的公差等一行人的住宿,老七老八你们去找云凌慕大人商量安排官军调度助守法场的事,老九……”

    “是,二师兄,明天就动手么……”

    “嗯……”

    小朱终于人事不知。

  (八)

    小朱蓦地翻身坐起但觉阳光刺眼,脑中一阵晕眩、险些又要晕去,却听一人欢然道:“六师兄你醒了么,身子可好些了?”

    小朱忽地一把抓住杜雪舟厉声道:“昨天后来突然来了些什么人,我听见说什么助守法场、今天动手的,怎么回事?!”

    杜雪舟一呆,随即喜道:“昨天不知怎么,二师兄、三师兄他们突然来了好多师兄啊,好像还有什么侠客山庄少庄主楚秋白、白山寺黑水大师、‘匆匆刀客’杨大侠、青城掌门巴天吉等等百余来位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像都是来助六师兄你来擒拿焦点的呢。”

    小朱面色大变:“是你叫他们来的?”

    杜雪舟掻掻脑袋:“不是啊,原本我是想多报知几位衙门师兄,不过还没来得及说,他们就一个个都到了,我还道是六师兄你请的他们,原来不是么?”

    小朱喃喃:“不是你传出去,那就是跟着我来的了……”蓦地心头一紧,拳头亦是一紧,高师兄那块人皮兀自紧紧捏在手中,心中又是一凛:“他们是不是要今天杀了焦点?”

    “是啊,像焦点这么可恶可恨偏又厉害之极的家伙还是快些杀了免得夜长梦多的好,也不用等什么秋后问斩了,大概是今日午时开刀罢,有这么多高手在场坐阵,谅那焦点本事通天也是逃不了的了,六师兄你也不用再费心了。”

    小朱腾地站起、额头一阵冷汗:“现在什么时辰,我要去瞧瞧。”

    杜雪舟端起桌上药碗:“现在就是午时啊,那焦点多半已人头落地,师兄你不用管他了,还是先把药喝了养好身子,不然各位师兄可都要骂我……”

    小朱霍地大怒推开杜雪舟手中药碗冲了出去:“人都死了还喝什么药?该喝药的不是我!”

    “师兄师兄……”杜雪舟大急跟了出来。

    小朱一路疾驰,但见大街满地狼籍,尽是些腐烂蔬果杂散一地、臭气弥漫,路旁兀自有些百姓手操碎石断木遥指路头尽处念着“何君天”之名嘟囔咒骂,似乎适才秽物扔辱游街囚犯尚未尽兴。

    小朱顺着囚车经处又再狂奔,过不多时眼前黑压压一暗却并非法场所在,竟是数千名官军围在一大庄院外阻住去路,百姓一概远远拦截在外不得听视。小朱急掏腰牌大吼一声“江湖衙门”,不待官军自行让路已自长驱而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官军登时有如流水中分、倾连而倒让了开去。

    小朱径奔府内但见远处旷地百余人围成一圈尚未散去,想必正欲围拢行刑,不由急得大叫一声:“刀下留人!!!”

    可他说完就怔住。

    所有人都回过头眼光刷刷看向他,有惊疑,有愤怒,有诧异,有恐惧,却还有一个人在笑。

    那笑就像微笑、傻笑、苦笑、冷笑、惨笑、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各种笑全糅合在一起。

    只有焦点才笑得出这样的笑。

    他还没死,因为他在笑。

    他笑,因为他手里有刀。

    拿刀的居然是焦点。

    他居然变成了“刀斧手”。

    刀下的人却变作了——

    秦古剑!

    小朱呆住。

    “刀下留人”要留的是焦点。

    可现在变成了秦古剑,还要不要留?

    焦点于满地血泊之中一刀架在秦古剑颈项之上、以一人追杀一万人之势凌峙众人,现在就像只有他要不要考虑留下大家命的份,而不是大家还有是否要考虑留焦点性命的余地。

    这是不是太荒唐可笑?

    焦点一甩头,把缠在头上的一根烂菜头甩在地下,朝小朱笑笑:“你来了?”

    “我来了。”小朱呆了呆,沉声走近。

    焦点微笑:“你很好,是不是想来救我?”

    小朱淡淡道:“你好像更好,看来已用不着人救。”

    “你虽然不用救我,不过你还可以来救救其他人,例如他或他。”焦点指着刀下不敢动弹分毫的秦古剑与脚下一名磕头如捣蒜的朝廷命官:“他们一定很乐意你来救。”

    小朱冷冷道:“如果你更乐意杀他们,旁人再怎么救也是白废力气。就像你十杰大会杀不了秦古剑,还不是现在一样能随手杀了他?”

    焦点大笑:“看来你真是我的知己!这里有好酒,要不要一块喝一杯?”蓦地双足连环踢出,将地上的酒坛海碗向小朱踢了过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见人将死、倒也大方,所以这杀头饯行酒他们还算备得不错,比你昨天请我喝的要好。”

    小朱轻轻接了,闻了闻:“确是好酒,人在杀头前还能分辨酒优酒劣也算不易。”说着却从酒坛中捡出半个烂苹果:“可惜好酒配的不是好肴。”

    焦点苦笑,身子晃了晃,又掉了些零碎秽物下来:“我身上还有不少所谓‘不是好肴’,你有没有兴趣?”

    小朱抛开酒坛:“这想必是一路百姓敬你的,不敢代享。如果不是臭了点,倒也可试试。”

    焦点叹气,手中刀沉了沉,压得秦古剑几乎喘不过气:“没法子,谁叫我得罪了这位秦古剑秦大善人,而秦大善人又是这全城数十万百姓饥民施米送粮的大恩人。我得罪了这样一位大大的好人,百姓哪里还能给我好果子吃?这押赴刑场一路囚车之中不向我扔屎盆子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望其他?百姓一向就是这样,只喜欢给他们好处的人、听给他们好处人的话,至于这好处是怎么来的、给他们好处的是什么人他们从不关心。”

    “所以你一直很不服气,一直惦着非要出了十杰大会的一口恶气,便连江湖对你的格杀通缉都可不顾,也得先杀了秦古剑报上这个大仇?”

    焦点摇摇头:“我跟他还没有这么大的仇,跟他有仇的是何家的后人。我本想收集了秦古剑劫杀何家满门却嫁祸太横帮的证据交给何君天由他自己去报,我就不再多管闲事,可我大祸临头逃亡之际却忽然忘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忘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焦点苦笑,霍地一脚按在趴在脚边不住颤抖的那名朝官头上:“就是忘了这位云凌慕云大人是一只乌鸦、会‘乌哇哇’的乱叫,一接到何君天的状子便先与秦古剑互通声气,合谋毁了一切证物,再设计将何君天巧陷入狱。待我晓得这消息巴巴地赶来,何君天早被他们整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我倘再晚到一日,不用他们秋后问斩,何君天便已经见不着各位头上的天日了。”

    小朱叹了口气:“所以你替了何君天出来代他问斩就是为了今日能杀了这秦古剑与云凌慕?”

    焦点喝道:“不错!不等杀头这一日我又如何能有机会诛此二贼?只有等上法场这一天,我才能杀得着平日狡兔三窟杀不着的人!”焦点忽又微笑:“何况人多欺负人少一向是这世上恒亘不变的至理,多少千古奇冤翻不了案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所以我今天特别的不服气还想玩玩人少怎么欺负人多。”说着眨了眨眼:“正如我说过的,逆流才是向上,顺流只是而下,我这人一向只爱向上不爱向下,所以我适才一人在此玩了个刀剑加颈、千均一发之际上演大逆转的好戏,在场这么多位高手却楞是没能防住我擒了秦、云二贼反控大局,当真是百幻千险、精彩刺激。只可惜你这么晚来错过我这一出好戏,要不要我现在给你找个位子看我接着怎么演?”言罢一阵大笑。

    “够了!!!”

    忽听一人一声大吼截断长笑,声震若雷,墙震如裂。

    接话的不是“一眼名捕”朱若愚。

    而是“一指神捕”方连英。

    仅次“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的十大神捕之二——方连英。

    “一眼神捕”不是只有一只眼,所以“一指神捕”也不是只有一根指。

    因为他杀人、办案从来只凭一根指,便足够。

    所以他说的话也比任何人都有份量。

    可焦点只觉他嗓门大。

    所以他要更大:“够什么够?!我跟朱大神捕说话轮得着你在这插嘴?!”

    方连英脸色变了,绿了。

    所有人脸色跟着变。

    在场的人没有比“一指神捕”地位更尊。

    没有人敢在方连英面前这么说话。

    甚至说得稍微大声、粗气。

    包括“一眼名捕”朱若愚。

    小朱脸色也有点变了:“二师兄……”

    “别叫我师兄!”方连英怒不可遏、气无可出:“瞧你从头到尾在跟他说什么,居然跟这种人东拉西扯把杯论交?你可别告诉我你刚才叫‘刀下留人’是要留秦兄弟跟云大人、而不是要咱们留下他!”

    小朱面色又变,嘴唇翕动半晌却欲言又止,蓦地转身对焦点道:“你先把人放了,我便保你太平离开。”

    “哦?”焦点笑笑,指指他身后的方连英,满脸无奈。

    “有我在此,凭什么轮得着你说这话?!”方连英对小朱怒不可抑。

    小朱深深吸了口气:“就凭他不是杀高雪压跟贝诺尔的真凶。”

    闻者哗然。

    “他不是真凶?!”方连英怒极反笑:“他不是难道你是?!你又凭什么替他狡辩?!”

    小朱又长长吸了口气:“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不是他。”

    方连英切齿痛斥:“荒唐!就凭他一面之辞你就信了他?这十多年衙门你是怎么呆的?你别忘了在座的有大半豪杰都亲眼见过他杀了你的大师兄!师傅就因门里没有人比你跟大师兄感情更深才特派你去擒的他、为的是以慰大师兄在天之灵,可到头来你却要背门通敌、替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衙门内外听了你这话会对你有多齿冷?”

    小朱身子一颤,待要从怀中取出什么以作分辩,却又强行止住把手缩了回去,昂然咬牙道:“无论如何,我信得过他。”

    焦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眼中却已不觉变得朦胧。

    却猛听一个人笑得更响更烈,仿佛整个大地就只听得见他一个人仰天狂笑,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方连英这种笑更让人不寒而慄。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对小朱的鄙夷。

    方连英蓦地大喝道:“师傅派咱们几个师兄弟来接你这个案子,就是对你糊里糊涂、办事拖拉失望透顶!你以后若还要叫我师兄,你现在就给我闭嘴!”

    小朱闻言又是浑身一颤,额头一阵青筋暴凸,也不知因为愤怒还是有何苦痛不能宣泄。

    “够了!!!”

    说话的是焦点。

    众人一怔。

    焦点忽地打趣道:“我不是你师弟,我可不可以不要闭嘴?”

    方连英气极,一抬手劈倒身边一根亭柱:“你还不给我放人?!”

    焦点冷冷盯着他:“你凭什么叫我放人,就凭你的‘指鹿为马’指?”

    “你又凭什么不放人,就凭你的‘狼心狗肺’掌?”接话的却是青城掌门巴天吉。”

    焦点转头长长叹了口气:“师傅,你不应该来赶这趟混水的。”

    巴天吉怫然道:“你胡说什么,谁是你师傅?你我早就恩断义绝、互不相涉,青城虽是江湖小派,却也还没有你这种不成话的徒弟。老夫今日拿你乃为武林公义!”

    焦点摇头:“你还是老样子,没了里子还死要面子。就算你不念旧情要来杀我,可你以为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面就能重壮青城派当年声威了?人若是自己不争,永远别想别人能看得起你。”

    巴天吉大怒:“畜牲你!”一时气极,却握紧了拳头只是发抖、不敢杀上。

    却听“匆匆刀客”杨磊拍手道:“好一个会教训师傅的徒弟,竟对师傅如此污言不敬!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你连如此伦常也敢大肆忤逆,看今日谁还能信得过你没犯过种种大恶?当真是枉自有位侠客名捕替你人前喊冤了。”

    焦点闻言冷笑:“高雪压死的那天跑得最快的便是你吧,怪不得叫‘匆匆刀客’,果然来去匆匆,却不知你到底在江湖算得哪颗葱,当年也有资格拿了一个武林十杰?怎么,现在又仗着人多势众不怕我了?”

    “你!”匆匆刀客被他一顿抢白恨得一阵咬牙,却也一时无话可对。

    猛听黑水大师“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插道:“焦施主何必再作此无理狡辩?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何不敢做便就敢当?施主倘一死以谢天下,那也不失为一条好汉的行径。施主一掌击杀高大神捕,在座众所多见,你想瞒得过朱大捕头未曾亲见真相,可瞒不得这里无数双雪亮眼睛。何况你恶行累累,任何一件都罪足当诛,别说是你杀了高雪压与贝诺尔,此前大劫华阳府数十万赈灾库银、杀害张大颚知府满门十六口、更将其女残酷奸杀可都是你所为吧?你可别说贫僧信口开河,这里便有两位亲眼目击施主恶行的证人。”

    但见两名官差挺身而出道:“不错,黑水大师所言句句是实,此人在华阳府无恶不做,犯下滔天大罪,咱们兄弟可是亲眼所见、可以作证。”

    小朱听了一怔,但见这两人正是在华阳府同桌而饮的捕快牛顿首与马月佥。

    却见焦点此际竟是死死盯着牛顿首与马月佥的身形面庞,脸上神情甚是恍惚不定,尽是一片迷茫之色,众人还道他一时无言可驳正感得意,但见他神色越来越是古怪,似乎又是愤怒又是思索,牛、马两人更是被他看得心头狂跳,众人亦是微感奇怪。猛听焦点一声惊天震宇般大喝:“是了,就是你们!奸杀张绣思、灭张府满门的便是你们两个王八蛋!!!”

    小朱一惊,众人一怔,牛马二人却是大骇,忙不迭后退:“你你你怎么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你血口喷人!”

    焦点仰天怆笑:“天可怜见,叫我纵是一死也死得瞑目,将这让我时时咬啮在心却不知其人的两个贼子送在我手里!哈哈哈哈……”蓦地右足伸出挑起地上一把单刀顺势一甩激射而出,势道刚猛、凌厉无匹,牛顿首不及闪避登时被一刀穿膛而过,仆的倒地毙命,马月佥大骇转身便逃:“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全是他一人干的,我只是把风,不干我事……”

    “你再叫不干你事!”焦点又是一刀踢甩而出,众人本待出手,但见马月佥似乎自承罪愆不便再救,马月佥登时又被一刀穿腹而过,一时挣扎倒地却不得便死、痛苦难当,手指黑水大师:“你你,黑水大师你说过要保住我们性命的,你说话不不……”

    黑水大师面无表情,自顾“阿弥陀佛”不再言语。

    焦点冷笑:“他说的话都听见了?各位还有什么证据要拿出来现眼?”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撄其锋,却见方连英双眼一翻:“他说什么,我没听见。”

    焦点眉头一挑,怒极而笑:“衙门就是衙门,江湖衙门果然也是跟朝廷衙门一般的衙门作风,哈哈哈哈……”

    小朱也几不可再忍:“二师兄!”

    方连英一瞪眼:“叫我干么?像他这般以生死要胁于人逼出的话岂能信得,说了也只能当是放屁,做了这么多年捕头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人人点头道:“不错。”

    却听焦点笑着点点头道:“懂,怎么不懂,可你们又有谁比我脚下的这位云大人更懂?”低头道:“云大人,您做了二十八年的官,审了二十八年的案子,凭您这正宗朝廷衙门办案子的经验自然比起那些所谓假衙门的神捕们要懂得多了,您说是不是?”

    云凌慕被他压在脚下只是浑身发抖,见他不费吹灰之力连杀两人更是心胆欲裂、神智不清,只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焦点厉声道:“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是是……” 

    焦点又变得和颜悦色:“那你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办的何君天状告秦古剑秦大侠的案子。”

    “这个这个……”

    焦点又自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现在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跟秦古剑暗中勾结,先销毁了秦古剑劫杀何家一百零七口的证据,再设计陷害何君天将其打入死牢?你现在只须给我说一句:是,还是不是?”

    云凌慕被他压得满脸尘土,勉强偷眼瞧了焦点刀下的秦古剑一眼,但见亦是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得道:“是是是……”

    焦点微笑:“这就是了,各位听见了,这就是所谓衙门办案的手段风格。”

    方连英青筋跳动:“姓焦的,你这是屈打成招!”

    焦点失笑道:“哦?你没听见他说他就是靠屈打成招这一套办的案?至于我是不是,那就要问他了。”说着低下头来:“喂,你说我这是不是屈打成招?”

    “是是是……”

    焦点悠悠道:“你再说一遍!”

    云凌慕一怔:“不是不是……”

    焦点满意地点点头、抬起头来,大笑:“听清了各位?哈哈哈哈……所谓强权就是公理,本就是你们衙门的标准作风,就算我真是屈打成招也是跟你们学的,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得再俗一点,就是:报应!各位侠客神捕、各位大侠高人、以及各位拿过武林十杰的各届侠少英杰,想必没有比我更不懂这道理的,我想我说得这么清楚,不用我再说第二遍了罢?!”

    楚秋白哼道:“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只有以‘秉公执法、罚恶无情、侠寇平等、赏善廉明’为宗旨的江湖衙门才配行此强权,你又凭的什么让大家服你这十恶不赦之徒?!纵然你武功高强又怎样,难道天下无数侠道英杰就不会群起而攻之、怕了你不成?”

    焦点点点头,微笑:“说得很好,侠客山庄历代庄主重文不重武,‘众口铄金’功天下一绝,你是侠客山庄的第几代少主?”

    楚秋白面色一变:“问这干么?你想怎样?”不觉似乎有些示弱,面上一红,正想大声几句扳回声势却听焦点叹了口气:“不想怎样,只想告诉你武功高强就可以这样!!!”

    但见焦点陡然面色一沉,足下运劲处喀喇声响,云大人的脑袋竟直被他用脚活活踏陷进土里,群豪一阵惊呼,云凌慕惨呼也未及发出一声,留在土外的身子一阵挣扎,终于不动。

    群豪大震,方连英怒喝:“焦点你好大胆子,竟敢当众残杀朝廷命官!”

    焦点悠悠道:“连皇上宠臣王献宝尚未失势时我都敢杀,还有什么人我不敢杀?现在我少了一个人质,你们也就少了一件投鼠、啊不对,应该是投虎忌器,哈哈,这不很好么?你们不用怕,云大人死了,凭各位神侠名捕的本事一定能想出不负任何朝廷追究连带责任的最好法子,例如你们可以把他推在这位秦古剑秦老兄身上,因为谁叫是他要把秦府让出来做法场杀我焦点的呢?在他的地头出了事就拿他开刀,天经地义,反正他也快要死了,死无对证。我这个主意替大伙出的不错罢?”

    猛听焦点刀下秦古剑一阵狂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焦点奇道:“咦,你不是一直都很硬气么?被我擒了半日也不肯说半句讨饶求生的话,本倒还有些佩服你,原来也不过如是,真可惜,只差一点点就是个英雄,这一讨饶,死仍是要死的,却死成了狗熊。唉,你让我失望不打紧,你怎么能让在座为救你而暂且罢手杀我的大英雄们失望,你叫他们还怎么跟这全城乃至天下的百姓交待你是这么一个人?”说着啧啧叹息。

    秦古剑厉嚎嘶叫:“我不要他们什么交待不交待,我只要留下我自己的命!焦焦焦大侠,你才是真的大侠,你不计我小人过,你放了我,前前后后全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罪,我什么罪都认了,是我先勾结太横帮杀了何边骨满门再去剿了太横帮灭口,何家四百万两银子有三百万两是我私吞的,我还拿了其中五十万两向贝诺尔买了个武林十杰的名头,我还贪心不足,见那大佞臣王献宝神秘失踪后忽由得势转被缉杀,便想占了你的功劳将诛杀逆贼之功算我帐下,后来何家后人何君天来告我,也是我花了三十万两银子贿赂云凌慕将其冤打错判,再后又听说朱神捕一直对你的案子查得甚细,生怕牵查出我的底细,所以赶紧又花了一百万两银子请了各位豪杰来给我作援手,我实在咳咳咳……我咳咳咳……”

    “嗯、嗯,不要急,慢慢说,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焦点好整以暇、神色可亲,眼色却几如冰寒:“对了,我这好像不是逼人自陈罪状哦?各位,这不能算屈打成招罢?”

    众人面面相觑皆感面上无光,“一指神捕”方连英直听得面色铁青:“住口!全都给我住口!两个都是无耻之徒!焦点,秦古剑这种小人你杀了最好,免得咱们动起手来碍手碍脚,但你杀高雪压之罪无论如何也逃不了!”

    焦点听而不闻,自顾道:“喂,秦大侠,他说叫我杀了你最好,你说怎么办?”

    秦古剑声嘶力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焦点叹息一声,手中刀一紧:“看来不杀你是不行啦,他们很怕你再胡言乱语呢,就像你们杀我选在这秦府大院而非法场,不就是怕我临死前说出些什么么?看来咱们到头来倒有些同病相怜,人生可真是际遇无常得很了……秦大侠准备好了么,我可要送你一程!”

    秦古剑状如疯狂:“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浑身摇晃想要挣扎着站起以避刀锋,却苦于穴道被点使不出半点力气,骇极惨嘶几若狼嚎:“你们快来救我,你们都拿过我银子的,你们不能这样任他杀我……”

    群豪闻言又是面色一变。

    焦点刀势凝在半空,又是一声重重叹息:“你不该说这句话的,就算我不杀你,他们也会杀了你。”

    秦古剑惶极痛嘶:“他们杀不杀是他们的事,我只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焦点笑笑,蓦地收刀:“好,我不杀你!”

    秦古剑大喜,狂喜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炸将出来,泣道:“谢……”但见刀光一闪,血光迷眼,一颗头颅霍地飞上了半空,一人断颈处正激喷冲天似瀑的血。

    “砰”,秦古剑的头颅跌在了地上,一双眼犹自死死盯着焦点,断头居然还勉强说出了三个字:“你骗我。”

    焦点摇摇头,拭去刀上鲜血:“该杀的终归要杀,这世上该杀之人岂能因其痛哭流涕而生恻隐不杀?只是这一刀出其不意为的不想让你死得太痛苦,也算对得起你终前一阵自惭痛悔。”缓缓转过身来昂然道:“人质已经没有了,各位,还不放马过来?”

    众人俩俩相望,皆感骇然。

    空气于刹那凝滞。

    呼吸于刹那凝结。

    “一指神捕”方连英居然变得面无表情,一字字道:“焦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自寻死路?!”

    焦点一哂:“从我生下来我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用你来提醒。重要的是让你们知道我做事从来痛痛快快、只按自己喜欢的法子做事,决不受人摆布,更不会因为你们人众就怕了你们改了初衷、要用出人质要胁的手段。何况我杀了秦古剑也正遂了你们下怀,否则他再说下去,各位想必也难堪得很,哈哈哈哈……”

    方连英居然也没有生气,点点头:“你准备纳命罢。”

    他忽然变得神色沉重无比。

    “一指神捕”缓缓伸出他的一根指。

    他在下令。

    一指令。

    所有人跟着开始行动——包围。

    小朱不动。

    焦点朝他笑笑:“你不动手?”

    小朱脸色煞白,嘴唇在抖:“我该动么?”

    焦点于刀丛中一声叹息。

    包围开始收拢。

    越收越紧。

    小朱开始看不清焦点的脸。

    百刀丛中一笑脸。

    当人群散开,这世上还是否有焦点式的笑?

    小朱的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要不要出手?

    焦点却突然抛开了他的刀。

    仰头远远扔向空中,就像扔向云深不知处。

    众人一呆、一滞、一顿,一齐回头望着“一指”。

    方连英满面凝重,点头。

    继续前进。

    全力围剿。

    一击必杀。

    雷霆万钧之势只等一声令下。

    焦点却忽然闭上了眼。

    众人又怔住。

    却听焦点以一种绝世的伤心瞑目自语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真的很让我撕心裂肺!”

    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出手……

    所有的人开始拔刀、抽剑、挥拳、舞棍、扬钩……

    但见听拳风、腿影、刀光、剑气、枪形……

    然在小朱眼中耳中,却似乎第一次发现拳脚交加的样子原来是如此丑恶,兵刃相交的声音竟是如此难听,他几不愿再看,不愿再听,却忽又恍似听到谁人心底发出的一声冬雷,猛然心头一震,霍地睁开眼来仿佛正见一叶孤舟于滔天骇浪上下翻滚,任满天腥风血雨袭身、却自顾浪尖谷底笑傲沉吟,唯见不甘随波逐流逆水行舟的大痛大快,又见我不杀人、人便杀我的与生叹息!

    那是焦点!

    跟他的掌!

    撕心裂肺!

    焦点每杀一人都带着他一如既往的痛笑,每挂一彩都像要吼出千百年的积郁不平。那是谁人饮酒千杯的盖世豪情?那是谁人白骨千堆的苍凉狰狞?那是谁人千古垂泪的凄创欲绝?那是谁人千古名垂的难书难罄?一掌掌都积郁得如此撕心裂肺!!!

    掌劲腿风不住交错,刀光剑影交织在朦虹血晕,战圈一圈圈缩小,群豪一个个鲜血狂喷倒飞而出,但见一道道人影血光乍分,接着十道、百道、千道光影地撕横断裂,一圈圈见红,一圈圈人倒下,于人恍惚沉吟间已尸横就地数十人。

    “匆匆刀客”杨磊早不知何时匆匆败下,双目直瞪着场中一言不发、浑身僵硬,楚秋白苍白得面无人色、望着周围的死尸正待呕吐,却听黑水大师已“哇”的一声先吐出一大口黑血,忽见巴天吉亦披头散发地逃出战圈,口中兀自不住的喃喃自语:“疯子疯子,他是个疯子,他的‘狼心狗肺’怎么可以这么厉害,没道理没道理,你这走火入魔的妖功凭什么比我玄门正宗‘摧心碎肺’掌还要厉害,我不信我不信……”却仆地于不信声中倒地。

    小朱看得越来越是发冷。

    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

    八师弟、九师弟?

    三师兄、二师兄?

    还是焦点?他还撑不撑得住?

    他好恨!

    他突然好恨为什么要去找焦点!

    他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一切因为高雪压的死!

    高雪压到底为什么会死?!

    杀高雪压的真凶到底是谁还要不要说?!

    他不能再忍,这一切都够了!

    他豁地从怀中掏出那块人皮,颤抖着,心中不住狂喊:“够了、够了,人伤得够了、死得够了,为什么还要杀人?!”他想喊住手,却突然喉头哽咽、忽觉自己好像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住手!!!”

    终于有人叫住手。

    也终于有人住手。

    住手的是焦点。

    可其他人没有住手。

    其他人都杀得两眼通红没有人听见。

    可是焦点听见了,他一抬头,看见了叫住手的人。

    然后他便住了手。

    “噗噗……”一刹那不知有多少拳掌刀剑击在焦点身上,焦点似乎全然忘了闪避、鲜血狂喷地倒飞出去,背心撞在围墙上又倚壁缓缓滑下,脸上挂着惨笑。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挡不架、突然住手。

    众人这才回过头来。

    看见了叫住手的人。

    杜雪舟。

    所有人呆住。

    叫住手的是杜雪舟——江湖衙门最晚入门的小师弟杜雪舟。

    焦点因为他的话而住手。

    因为杜雪舟手里拿着一把刀。

    这把刀正架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一个妓女。

    但那却是焦点的女人。

    “易筋经”。

    小朱明白了。

    所有人都开始明白了。

    焦点开始垮了,一抹口鼻中的鲜血,惨笑:“放了她。”

    杜雪舟摇头,却望着身后。

    因为他不能做主。

    能做主的人还在他身后。

    伴着所有人的惊呼,能做主的人从杜雪舟身后阴影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想不到他竟会是——

    郑治!

    江湖衙门门主、武林一代明主、天下第一高手郑治!

    江湖衙门门主终于为焦点亲自出手。

    所有人几乎要开始欢呼。

    除了焦点。

    除了小朱。

    焦点苦笑:“你要什么条件放她?”

    “你死。”郑治说得很平淡,就像在说“青菜豆腐”。

    焦点脸上一片死灰:“有没还价的余地?”

    “没有。”

    焦点又恢复了他的笑:“这么绝?”

    郑治居然也笑:“因为你很绝,所以我不能不更绝。”

    这是小朱头一回见师傅这样笑,忽然发觉他的笑得居然跟焦点有几分相似。

    这几乎是两个世界两个极端的人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像?难道这两种人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郑治又问一次:“你死不死?”

    焦点叹气,向易筋经深深深深地凝望:“我很久没见过她了,你再让我多看她几眼。”他说话望着杜雪舟刀下的她,她也一直在看着他,没有说一个字,就像以一种“我生生世世都是你的女人”的眼神看着焦点。两人痴痴痴痴地相对,似乎浑忘了所在。

    两人看得让人心碎。

    郑治:“看够了么?”

    焦点终于移开视线,长长叹了一声:“你说话会不会算数?”

    “我要杀的是你不是她,我为什么不算数?”

    焦点:“说实话我有些信不过你。”

    郑治冷笑:“我是江湖衙门门主!”

    焦点笑得很沧桑:“那我就更加不信了,对于世上只他一人说了算的人我一向不信。”

    “你没得选择!”郑治手一挥,杜雪舟的刀微一加劲,立时在易筋经颈上留下一弧血痕。

    焦点声音充满了愤懑不解:“其实你可以亲手杀我,不用她来要胁我!”

    郑治又笑了:“因为我突发奇想看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焦点仰天狂笑:“看来我报应得好快!”

    “是。”

    焦点瞪着他:“可为什么像你这种最该遭报应的反而没报应?”

    郑治冷冷地一字字道:“因为天理就在我手上!”

    “错了,天理公道自在人心。”

    说这话的是小朱。

    郑治面色微变,转首望着小朱,满脸痛惜:“你知不知道你很让为师失望?”

    小朱点头:“我知道,你以为我会愤怒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焦点、而后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他为大师兄报仇,可是我没有。”

    “看来为师看错了你,你跟你大师兄感情并不深。”

    小朱摇头:“不是不深,而是做了捕头这一行理智一定要胜得过感情,凡有任何疑点都千万小心不能错过,务必查得水落石出,这也是你曾经教过我的。”

    郑治若有所思:“看来我教你的东西太多了,你根本就消化不了。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指定你来查这件案子?”

    小朱苦笑:“很简单,因为我懒,我是‘一眼名捕’,我是十大名捕里最懒、破案最少、名头也最差的一个,因为我懒得能用一只眼破的案子决不用第二只眼。所以你并不指望我真能查出什么,你只是要让人知道江湖衙门派了一个名捕破这个案子足见对此案的重视,可是私下里却另派诸位师兄弟四寻焦点只须格杀后快。”

    郑治冷笑:“这么说为师一直在看不起你,而你却也存心跟我呕气非要查出点什么给我看看?”

    小朱咬牙:“不是。”

    郑治脸一沉:“不是你咬什么牙?你倘是查出了什么,大可跟大家说说。”

    小朱面色惨白:“真的要说?”

    “是。”

    “好——”小朱终于将手从怀中伸出、伸展、伸开——一块人皮。

    手里摊开的是高雪压背上的那块人皮。

    皮上印着一个鲜明的七色掌印,深入肉理。

    小朱浑身发颤:“还要我说么?!”

    郑治面色如常:“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朱恨声道:“这是高师兄背上所失的一块人皮,就是击在高师兄背上这掌才是真正致其命的一掌。这掌就是师傅你从未传人的独门武功——开天辟地手!凭焦点的撕心裂肺掌根本不可能将得您八分真传的大师兄击得心肺尽碎,除非是您自己先对大师兄下了重手!杀高师兄的根本就是师傅你自己!”

    闻者失声,一片哗然。

    郑治脸色不变:“哦,你是听焦点一面之辞呢,还是你自己就这么想?”

    “不用听谁一面之辞,只需把眼下所见跟从前种种贯穿前后自然清楚明白。因为高师兄死就死在他抓焦点时跟我一样蠢,都爱问得太多、查得太细。”

    郑治点点头:“说下去。”

    “当初焦点虽然劫持了武林十杰大会的贝诺尔,但师傅您派高师兄去拿他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十恶不赦,而是因为他从贝诺尔密室中盗得一本帐簿,上面记载了举办四十届十杰大会以来所有暗中操作名次人选的一切贿赂名单,每一个名字现在都是足以名震一方的高手大侠,一旦泄露都会引起各地不小的哗变动乱,只怕全江湖的规矩信条都要从此颠覆。而其中一位名头最响的就是三十年前的师傅您。

    原来您父亲就是当年南七省武林盟主、开天派的掌门人郑重!当年因‘十杰大会’办了十年越来越受江湖人重视,连当时的江湖衙门也传出要在那届大会物色一位佳子弟以作门主传人。当时郑盟主听了甚是心动,便费巨资买通了贝诺尔让他儿子也就是师傅您当选了十杰第一,自此得入江湖衙门成为日后而今的新一代武林领袖。郑盟主亦因借助您在江湖衙门的威势,终在生前达成做天下武林总盟主的宿愿,开天派一脉亦在衙门数十年扶持照顾下得以枝繁叶茂、独步武林,遇上任何艰难险阻都有江湖衙门暗中代之轻松化解。江湖衙门也因在您的手中开始变得跟武林十杰大会关系密切,贝诺尔每笔赂银衙门都有经手分羹。

    这个大秘密,当世本只有您和贝诺尔知晓,可偏无巧不巧,他会和帐簿一同落入焦点手中。而您要禁绝这消息流传出去,除了杀焦点、夺帐簿外,索性连贝诺尔一块灭口也在您计划之中,所以你明着派高师兄办案,暗里却先伺机杀了贝诺尔。

    可偏偏又是无巧不巧,这事正被高师兄赶到瞧在眼里。一番争执不下,高师兄非但不愿再遂您意替您缉杀焦点,还故意放走被冤屈的焦点,您恼羞成怒又恐大师兄泄秘、索性要连大师兄一块杀了。高师兄中您愤极一掌垂之将死,却仍勉强提着一口气逃开赶去见了焦点最后一面,念着师门恩义,嘱托他在人前补他一掌,死后撕去其背心掌印,不想让人知道他乃为师傅所杀、致令江湖衙门蒙羞,以保江湖衙门颜面。这时却见侠客山庄楚秋白等一众人正对焦点杀到,焦点便依言而行补其一掌,也就有了现在各位深信焦点杀人的眼见之实。事情前前后后便是如此,倘谁是不信,大可看看这本帐簿。”蓦地从怀中又取出一物,正是小朱在与焦点牢中长谈所取的帐簿。

    所有人都听得呆了。

    郑治听了良久,也忍不住一阵喃喃叹息:“一切有如亲见,难得你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看来我当真有些小觑你。”点点头道:“不错,高、贝二人确都我所杀,但揭穿了又怎样,你改不改得了大局?”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小朱苦笑:“又怎样?这真的是从您嘴里说出的话?您真的就这样认了?您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您能为自己辩一辩?您知不知道我其实有多希望自己猜错了?!”

    郑治又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居然漾起了温情:“你没有猜错,可有一样你错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疼你们每一个人,每个门人弟子我都教你们相亲相爱,要你们懂得团结一心?”

    小朱眼中隐有泪光:“我知道。”

    “你若知道,就应该懂得有些事永远不要去问、不必去问,因为这些事不想让你们知道不是怕你们知道,而是怕你们没有足够的勇识去面对、怕你们为衙门秉公执法时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因为为师这么做全是为的你们!”

    小朱悲笑:“为我们?”

    “江湖衙门在武林百年长存不易,更难得它已成了江湖人心目中的神祇。‘秉公执法、罚恶无情、侠寇平等、赏善廉明’十六字真言早已深入人心!但衙门也是人做的,人会有错,它也会错,也许这错是师傅我让它犯下的,可是它绝不能倒!正如你所说,有些事让它大白天下只能引起武林的颠覆恐慌,因为这世上大多江湖人脑子都很笨,分不清好坏正邪的一念之差,不知道这世间黑白善恶本就相容一体、哪有那么好分!但他们认为你是对的就什么都是对的,一旦告诉他们你错了,你所做的一切全都成了非。那时所有的江湖人将绝不再相信这世间还有何公理正义,他们将会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去放肆行恶,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替天行道,无论你有多真心行善也将一概视做假仁假义,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们的胡作非为约束得住一分半毫,想要再去行侠仗义只能像焦点一样去以杀止杀,可江湖衙门的先人创出这个衙门为的就是整治这凌乱不堪的江湖秩序,等到现下江湖衙门好不容易做到为江湖确立了自己一套规矩,让江湖人人都在规矩中行事,可是现在却偏偏有人要站出来打击它、破坏它、要废了这个太平世道,你说我怎么还能忍?!

    为师是错了,但那毕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节,你有没想过衙门要怎么才能撑得下去,你们这些侠客神捕又要怎么才能风风光光做下去,就光凭着维护武林正义?光喊口号是没有用的,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需要钱!我们也不是朝廷衙门,我们没有百姓的捐税作为天上掉下的官饷,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却不能光靠祖宗前辈的余荫,除了与贝诺尔合办十杰大会,还哪里能找到一条更好的财路?我们不是大盗、不能去烧杀掳掠,我们不是平民、不会去苦命种田,我们也不是商贾、不会去买卖行商。我们是江湖人心目中的神,我们自己可以知道不是,但绝不能让这些江湖粗汉子们知道,我们神要做的事岂能在凡夫眼里流俗?!否则我们江湖衙门还怎么成为武林第一派?你不要觉得不耻,放眼又有多少名门大派不是如此?你问问巴天吉,青城、峨眉是不是一直在为一点香火钱明争暗斗?而我们呢?我们当然不会走这种下乘小道,我们办的是武林十杰大会,走的是激励江湖后辈行侠仗义的光明大道。不错,大会银子是要收,但我们人品一样照查。人无完人,璧无完璧,有秦古剑这种小人的当选只是大会一时失察,说明不了什么,但你能就此说其他历届侠少英杰都是卑鄙小人么?看看你的二师兄、五师兄、七师弟跟八师弟,他们可都是从当选大会十杰开始入门的,但他们被我调教至今,他们的才干胆识又有谁会比你差?他们办的哪一件案子不是让人心服口服、除掉哪一个奸贼不是大快人心?他们用银子入选大会十杰,只不过是在通过这种法子搏一次出位的机会,付一点贿银又算什么,他们犯了这一点小过、日后再用千百倍的行侠义举补回来不就是了?而有真才实学的,我也并没有视而不见,像你跟你大师兄不一样让为师倾心你们的品性而收了你们作弟子?这个世界本就不可能那么干净,我们要的只是不失大节,为了生存先失一点小节又算什么?让衙门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事,你再看看你穿的、用的又有哪一件不是由我手里打造的这个衙门给你的,连你的威信声名都是江湖衙门给你的,你如果觉得它丑得已让你看不下去,想要它换个样子、换个法子去赚你想要的银子,行,不是不可以,那就等你先坐到我这个位子再来革弊树新!那时没有人会敢不听你的!而眼下,却有些人是非杀不可的!”

    “武林明主”郑治一指墙角不住咯血的焦点,对小朱一字字道:“不管是不是这个人杀了高雪压与贝诺尔其实都一样,因为江湖衙门的权威不容亵渎。江湖衙门是在焦点手中被玷污,我们就一定要用他的血来洗干净,只要我们还想江湖上的汉子把我们当成神,我们就不能允许衙门有半点瑕疵。星火可以燎原,如果不及时禁绝,有了第一个焦点这样的人就会紧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江湖衙门绝不能容许这么荒唐危险的事再次发生。所以焦点现在非死不可,我们不能不为了大义舍却小节,你现在还明不明白?”

    小朱没有说话。

    他只是不自觉地开始后退。

    他斜首望着这张曾经又威严、又慈祥而今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突然很茫然。

    又突然很害怕。

    越来越怕。

    他只觉说不出的恐惧。

    说不出的厌恶。

    所有的情义法理就像突然在他的世界全部颠倒。

    如此荒谬绝伦的话语竟在他的嘴里变得如此名正言顺。

    大是大非竟也能如此模糊不清?

    衙门的仁德侠义到头只是为了装扮神圣?

    行贿受赂、冤假错杀居然可以叫做小节?

    为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却可以叫做大节?

    这世间黑白正邪、真假美丑到底在以什么为尺度?!

    他脑子越来越乱。

    只知道这些话是从他一直奉若神明的恩师、武林第一明主、江湖第一大侠郑大门主嘴里说出来的话。

    而他的嘴唇不住颤翕着、抖合着,却始终说不出半个字辩驳。

    他像一刹那失去了舌头。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现在不是做梦!!!

    郑治不再看他,转首盯着焦点:“你可以死了。”他的声音又开始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焦点却居然给他鼓掌:“你说得很好,我是可以死了。正所谓朝闻道,夕死无憾。”

    郑治居然又笑了:“看来你也很认同我这番话。”

    焦点点头,居然也承认:“不过我还想问一句?”

    “什么?”

    “你说的谎话是不是说得连你自己都会信?!”

    郑治怔住。

    焦点却仰天一通大笑。

    郑治脸上闪过一丝狠色。

    蓦听易筋经一阵呻吟,颈中又多了一圈血印。

    焦点眼角一阵抽搐,咬牙道:“好,我可以死,不过我死前还要几句话要跟小朱交待。”

    郑治瞧了瞧小朱,又瞅了瞅焦点,点点头,对小朱道:“你过去。”

    小朱茫茫然向焦点走近。

    再茫茫然盯着焦点。

    就像已不认得。

    焦点微笑:“朱兄,你杀了我。”

    “什么?”

    小朱神智微微醒转,却又开始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焦点还是微笑:“今日无论如何我都是非死不可,要我自杀、我自己还真有些下不了手,不如请你代劳。”说着拾起一把刀塞在小朱手中。

    小朱浑身颤抖接过刀柄,却又几乎拿捏不住掉了下去,焦点蓦地伸手接住又将刀塞回他手里,正色道:“与其死在这些人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让我去得安心,你还不懂么?”

    小朱满脸凄愤欲绝:“你没有错,为什么要死?”

    焦点笑得越来越是空洞:“人一定要犯了错才会死么?也许我是真的该死,也许我死了才能让其他人不死,又或许我本就想死,谁知道?谁分得清?反正我人生的本质就是孤独,所以注定死得要比别人早些,难道你忘了我的本名?”

    小朱喃喃:“你叫任生、任生……人生的本质就是孤独……”如此念着,不觉流下两滴泪水,似乎豁然间明白当日焦点击杀高雪压时为何也流过相似的泪。

    焦点却仍在笑:“我以为你比高雪压更耐压,原来你比他还会流泪,你真要流,便等你坐了衙门的门主再到我坟前流不迟,那样也好让我瞧着觉得地下不是太黑,哈哈哈哈……”又拍了拍小朱的肩:“别等了,杀了我。”说着喉头又涌上一口脓血,斜首望了小易一眼、痴痴微笑。

    小易也还在瞧着他,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现在居然只懂得流泪。

    那一刹那她纯得就像“晶”——易晶晶。

    而不是那个只懂粗言秽语的“易筋经”。

    是不是她的悲恨已不能再用污言嘲骂宣泄万一?

    焦点擦了擦口边鲜血,勉强控着咳嗽闭上了眼睛。

    小朱也终于咬牙扬起了刀。

    所有的眼睛都转盯着他的刀。

    所有人的呼吸又再变得停顿。

    小朱的刀凝在半空颤抖。

    焦点却还在喃喃:“万一你真有天做到了郑治的位子,也不知你还是不是现在的小朱,哈哈……”

    小朱终于在他长笑声中一劈而下,刀光刹那化做血光,光亮犹甚千万个太阳。他的心却于刹那沉入无底的黑洞,似乎又一刹那明白了焦点数十年所有的伤心欲绝,终于明了他的掌为什么会那么撕心裂肺!他沐在迎面激射的血雨之中,却又恍惚听到小易对焦点的哀乎呻吟,同门对自己的不屑冷笑。

    他终于杀了焦点。

    焦点带着焦点式的笑走了。

    小朱分不清自己一刹那是想哭还是想笑,却陡然听到一个森冷如铁的声音:“杀!”

    杀?

    为什么还要杀?到底还要杀谁?又是谁在喊杀?

    是谁?!

    郑治。

    就在焦点死之一刹那,郑治喊了“杀”!

    就在郑治喊“杀”一刹那,小朱霍然转身。

    但见数蓬血雨又迎面洒至,映入眼帘的竟是在场数十名侠士英杰的惶泣奔逃,骇极恐巨的惨嘶惊嚎!

    杀人的竟赫然是江湖衙门的各位侠客神捕!

    被杀的却是——巴天吉、楚秋白、黑水大师、匆匆刀客……

    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他随即懂了。

    灭口。

    因为他们不是衙门的人。

    师傅要灭他们的口。

    他绝不能让任何一点点不利衙门的只言片语从不是衙门的人嘴里祸从口出!

    可那还是不是曾经让他仰慕尊敬的师傅?

    他现在心灰意懒。

    他不愿再去理会。

    他没有力气再去分辨谁错谁对。

    他不想再去想这是法场还是屠宰场。

    小朱只是茫茫然于众人胡砍蛮杀中穿过,看着杜雪舟。

    杜雪舟脸色煞白地看着场中的变化。

    他没见过这样杀人,更没试过这样杀人。

    他脸上又是惊恐,又是兴奋。

    他是否也要迟早这样试试?!

    他的刀还停在小易的玉颈。

    小易从头到尾不言不语。

    她是伤心得傻了,还是吓得傻了?

    都一样。

    心丧若死。

    从她一见到焦点一刹那她就不再像个妓女。

    再不像那个在床上给男人易筋换骨的“易筋经”。

    现在这里简直就没有人比她更纯洁、更高贵,她就像以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审视不屑这场中的一切。

    小朱却奇怪地盯着杜雪舟:“放开她。”

    杜雪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一颤刀跌在地上。

    身外的撕杀惨嚎终于结束。

    郑治却回过身来:“雪舟,把你的刀给你朱师兄。”

    杜雪舟颤声道:“是。”

    杜雪舟拾起落刀捧在小朱面前。

    小朱又茫然看着师傅。

    郑治叹息:“小朱,去杀了她。”

    他指的是她。

    场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就是小易。

    小朱又浑身如坠冰窖:“为什么?”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小朱切齿:“你说过要放过她!”

    郑治微笑:“所以我让你杀。”

    小朱又开始颤抖,因为愤怒。

    郑治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凭你的智慧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其实叫若愚的人一定不会太笨,所以什么都能一眼看穿并没什么了不起,懂得什么时候该睁一眼闭一眼,那才是‘一眼’的妙处。你大师兄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死了,我希望你能懂,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高雪压!喏,接下你杜师弟的刀,去做你该做的事。你是聪明人,你既杀了焦点给我看,我相信你会好自为之,你将来还有大好前途,现在就看你怎么走!”

    小朱茫然接过了刀,眼光却朦朦胧胧越来越看不清楚,望出去的人都一个个那么不真实。他环视了每个人一眼,包括每一个死人与每一个活人,看了看小易,最后又看了看师傅,却嘴唇噏合了半晌只想再问一句话就出刀:“江湖的前途呢?!”

标签: 侠客风云传风吹雪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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