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可怜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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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雨幕笼罩着山村。绵延无尽的山脊似洪荒巨兽的躯体般蜿蜒悠长,裸露的嶙峋山体上,光秃秃的岩石突兀的切割着视野。山坡上栽着密密麻麻的山楂树,缀满了湿淋淋的果实,挂在枝条上,压弯了枝头,像一簇簇火焰,点燃了果树。深秋里,树下的落满了一层熟透了的山楂果,树上的果实犹自随着风簌簌落下来…

    今年的山楂比往年更加丰收,烂在山上的也更加多起来。多愁的雨,再度将老虎寺村丰收的期盼冲洗的干干净净,最后变成腐烂的果实顺着泄洪渠流下山脚。

    泥泞的村路上流淌着条条溪流,汇集成较大的支流淌进水塘,发出潺潺的声响。村头光秃秃的梧桐树上,挂着的两个乌黑的铁喇叭,在寂寞的雨中突兀的响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九队的武学春,‘北京’他爹,老武头,抓紧时间到大队部,抓紧时间…跑步到大队部,跑步到大队部,上头有重要指示,重复一遍,跑步…”

    老虎寺是不大的山村,全村百十户人家,座落在地势低沉的山脊洼地。铁喇叭竖立在迎风的坳口,喊上一嗓子,能在村落里回荡好久。现在家家户户无疑都被村长撕心裂肺的呐喊噪的天昏地暗。

    大队部是村里地势最高的一栋三间瓦房。红漆剥落的铁门坚硬厚实,被雨点击打的啪啪作响。

    两名妇女在大队部门前铺着碎石子的路上不期而遇。

    “铁胆他娘,武甚么是谁家的?”

    “这不是狗梢嫂子么,净听村长瞎喊,武学春是老武头,就是村北头那个斜眼‘北京’他爹。这下雨天不在家里歇着,这是去干啥咧?”

    “铁胆他娘,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咧,山上的果子烂了整座山咧。这不,家里编着筐咧,柳条不够咧,去俺爹家去取咧。”

    一眨眼,两个女人的背影各自远去了,只在雨中留下白茫茫的人影。

    大约一顿饭的光景,步履蹒跚的老武头一步步挪到大队部。门口停着两部小汽车,让他揉着昏花的眼睛仔细端详了半天。

    老武头颤巍巍的迈过高大门槛,便看到屋檐下一个斯文的年轻人撑着伞盯着他。雨水顺着老武头花白的胡子钻进衣襟,一下子就顺着干瘪的胸膛滑到肚皮上,凉飕飕的让他不停打冷战。

    村长从屋里伸出光秃秃的脑瓜子,冲着年轻人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杨干事,屋里暖和,外面凉咧……”

    杨干事潇洒的挥挥手:“下雨天让我感觉清爽。”说完便不再搭理他,多愁善感的脸庞注视着阴霾天空中飘落的雨丝出神。

    村长瞥见老武头,拉长了脸一招手:“老武头,怎么这么慢咧,嗯?你还磨蹭啥?紧走两步。”

    杨干事眯着眼,让出身后的一道缝隙。老武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小心的笑容,湿漉漉的花白的须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斜着身子挪过去。杨干事灵巧的闪身让开,生怕湿淋淋的、散发着一股羊臊气味的衣裳碰到他身上。

    大队部里总共有四个人,在乡里挂职的王副县长;乡派出所的孙所长穿着整齐的警服,一脸的威严与正气;门外面清秀的大学生杨干事;个头矮壮、皮肤黝黑的中年日本男人。

    王副县长兴致勃勃的向村长、老武头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企业家祗园藤次先生与乡里签订了意向合同,准备在本乡投资兴建大型水果罐头厂。原料就采用附近山里种植的山楂、苹果以及山上资源丰富的野生植物。还要制成果汁出口创汇呢。

    投资总额将近五百万美元。是美元,可不是日元呀。

    村长、老武头面面相觑,兴奋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下子可好了,往年腐烂的满山遍野的山楂,总算是能变废为宝了,老虎寺村总算是有机会脱贫致富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让老武头半晌喘不过气来:那个黝黑健壮的小个子日本人,叫做祗园藤次。倒不是电视电影上日本人常叫的名字‘本田’‘藤野’‘宫本’‘山田’甚么的。

    祗园藤次今年四十七岁,他的父亲是个遗腹子,已经七十多岁,并且身患重病。

    他的爷爷叫做祗园鹿野,一九三七年随日本军队进入中国。由于军功卓著,很快被擢升为军医官,是个对于汉文化有着强烈兴趣、温文尔雅的医生。

    可是,两年后突然在一次任务中失踪了,同时不知所踪的还有11名日本军人。据当时日本军方的资料显示,军医官祗园鹿野及日军小分队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老虎寺村。

    所以,日本人在谈完乡里的投资项目后,强烈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老虎寺村,打听几十年前的祖父失踪之谜。

    王副县长补充了一点:老武头是村里年龄最长的老人。而且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离开过老虎寺村。或许,这件失踪的事件只有他才能知道些蛛丝马迹了。

    老武头小心翼翼瞅着日本人端正的坐姿。这个小日本看上去精明能干,圆圆的脸膛上镶着两粒豆子般、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垂着眼睑,偶尔抬起头,便向老武头报以坚定的微笑点头,表情一丝不苟。老武头看着这双眼睛,胸口砰砰作响,他扭头瞅着村长的秃头,再看看王副县长平易近人的鼓励笑容,低下头茫然的思索着。

    这时候,孙所长腰里的手提电话激烈地响起来。他不好意思的打着手势,扭过头,脸上露出愠怒的表情。像个军人一样大力地撩起制服,掏出移动电话,转身走到里屋。

    随即传来大声地吼叫:“什么?抽不出时间,我在陪领导视察工作。还要负责外宾的保卫工作。什么?不招认?你第一天在基层工作?给他上手段!对,四个人抡着上,我就不信这年头还有硬骨头的贼!什么?算不算刑讯逼供?你是不是找处分?出了事算在我头上,给我拿下!”

    走出来看到老武头在村长的开导下,仍默不作声。顿时怒目圆睁,不耐烦起来:“这可是为了乡里经济做贡献,你要想清楚!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否则,知情不讲就是隐瞒不报,一大把年纪了,可别犯了错误!”

    老武头的身体一哆嗦,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在地上。

    王副县长对孙所长的话倒是很反感,皱着眉头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村长愁眉苦脸的小声追问:“三爷爷,您老知道为知道,不知为不知,乡里这个即将落成的食品罐头厂收购山楂可是有计划的咧。咱们村可就看您能不能让日本人满意了!回头我给你挂红花,村宅基地优先划给你家小三!”

    老武头似乎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大声说道:“这件事,知道的最清楚的就是村北的老汉奸了,当年是他带着鬼子上的山!”

    村长的脸上似乎转眼便蒙上了冰霜,嘴里狠狠的撂下一句:“说甚?那个铁杆汉奸?早该下地狱的老杂种!”

    杨干事附在日本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日本人表情顿时激动起来,露出期待的目光。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眼睛竟变的湿润起来。‘唰’一声,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冲着村长深深鞠躬,嘴里叽哩呱啦的说了好几句。

    村长手舞足蹈的又是摆手又是作揖,不知所措的看着杨干事。

    “祗园先生恳请得到你的帮助!”杨干事严肃的翻译过来。

    日本人对着王副县长又是一弯腰。王副县长挺着硕大的肚皮,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村长一使眼色,村长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老汉奸不住在村里,他的窝棚在山村背面一块突兀的岩石下面。

    就着凸出的一块岩石,简易的搭了半间草房。房顶上的茅草被雨水浸湿,窝成一丛一丛的草团。两根腐朽的树杆,斜刺里从草房里伸出来,像是半卧的水牛骨架。

    狭窄的窝棚已经千疮百孔,里里外外都湿淋淋的滴答着水珠。地上铺着一堆湿漉漉树枝,铺着一层潮湿的麦秸,上面躺着一段半截的残废身躯,身上胡乱盖着几件破麻袋,将上半身裹的跟个粽子差不多。

    大腿根处剩下短短的一截残腿,打满补丁的肮脏裤腿被乌黑的布条子扎紧。旁边歪歪斜斜的放着两根弯曲的榆树枝干,前端正好有个分桠,密密麻麻的缠满了布条子,已经磨的油黑发亮。看得出来,这是一付简易拐杖。

    村长恶狠狠咒骂了一声。

    老武头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千疮百孔的木板,那是窝棚的门。

    里面的半截子身体警醒起来,自乱草堆一般的头发中,露出惶恐不安的混浊眼神,充满了胆怯与敌意。此刻仍旧如同待宰的羔羊,呆滞且麻木着。

    老武头对着后面的王副县长:“他是个铁杆汉奸,村里人见不得他,神憎鬼厌,见着了就打他一顿。这个汉奸一般都不住在这个猪窝里,平时去附近七八十里地的邻村要饭。村里不该死人的都死的七七八八了,倒是他这个该死的人,几十年了都没饿死冻死。”

    老汉奸粗糙而僵硬的手指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用力地吞咽唾液声音。极度扭曲畸形的腰,是曾经在疯狂的岁月的揪斗中,老武头亲自用铁锹敲断的。此刻看着这个烂泥一般的人,苟延残喘的窝在这里,就像一堆已然发霉腐烂的残肢断体。

    门板从里向外倒下来,摔在地上溅起一串水花,大家感到一股令人类无法忍受的味道,腐烂且夹杂着恶臭的气息扑鼻而来。

    几个人连连闪避。杨干事没有反应过来,退的最慢,感觉到差点因为窒息晕死过去。

    “简直比狗还脏。”

    “呵呵,王副县长家的‘宝贝’可是一周洗澡两次以上啊,孙所长,你可别侮辱我们领导家的‘宝贝’呀!‘宝贝’可是纯正的德国血统呀!”

    王副县长油光闪亮的脸上露出威严的表情。对呀,这可是在工作,工作就是应该严肃认真对待的嘛。

    雨点没有停息的意思。即使打着伞站在雨地里,大家兴致仍然变的颇高。看到汉奸所遭受的活生生的报应,让人心里面感到快意。草棚里的龌龊人生,让站在外面的人有种格外幸福的感慨。

    村长弯腰在地上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狠狠丢进去,打在老汉奸的头上。发出‘咚’的响声,石头竟然落在纠结成团的头发里没有掉下来。老汉奸迟钝的晃晃头颅,因为疼痛,裂开残缺了半片上唇的嘴巴,露出肿胀溃烂的牙床。

    大家大声笑起来。

    “这个老汉奸有没有名字?”

    “他年轻的时候,没当上汉奸的时候叫:郑守国。”

    “郑守国?!国家要是被他这种人守卫,整个民族可就要绝种了!嗯,既然他已经被改造过了,咱们还是要尊重他作为残疾人的权利嘛!”王副县长沉吟着,看着除了日本人以外,其他人都忙不迭的点头,撇着庄严的腔调:“老郑同志呀,嗯!你也算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今天,你还能为我们老虎寺村经济建设出把力,你要珍惜这次为人民做贡献的机会!要实话实说!过去的事情,历史已有定论。咱们这里不会有人歧视你!”

    村长连忙附和着:“是咧,是咧!还是县长说的好!”

    杨干事捏着鼻子走上去,大声说:“老郑头,这是支援我们县经济发展的日本企业家祗园藤次先生。他的祖父是祗园鹿野先生,在老虎寺村失了踪,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

    祗园藤次上前几步,距离老郑头一米左右。看得出,他对那股恶臭毫不畏惧。

    老武头厌恶起来,看来,日本人见到汉奸还真是挺亲切地。

    老汉奸死死盯住祗园藤次,浑浊昏黄的眼珠子里看不到一丝表情,迷茫昏聩的眼眸里似乎闪动着一点火苗,干瘪的脖颈上喉头急剧的抽动。

    ‘嗬’ 老汉奸终于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痰,不偏不倚落在祗园藤次的脚上,他伸长的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上还粘连着一串垂下来的唾液。

    祗园藤次低头看着皮鞋上的痰迹,嘴角抽搐一下,抬起头惊诧的看着竭力支撑着颤抖身体的老汉奸。

    “你想干什么?”孙所长大吼一声,将老武头、村长吓得头皮发麻,脚肚子抽筋。

    “你还想负隅顽抗?告诉你,以前做过汉奸!想想你曾经昧着良心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难道你就不知道羞耻?你难道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老武头咬牙切齿的说:“这个汉奸只有半条舌头,就算他说话也没人能懂。”

    他看的出来,老汉奸虽然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是似乎被身穿制服的孙所长吓坏了。

    此刻老汉奸全身抖个不停,架在拐杖上的双肩颤抖的厉害,眼神里露出歇斯底里的恐惧。干瘪的嘴巴抽搐着,眼泪与鼻涕流的满脸都是,一眨眼,低垂的肮脏头发后面传出小动物般梗塞的呜咽声响。

    老武头等他哭了半晌,才听他嘴里咿咿呀呀的吐出含含混混、不清不楚的脏话,正常人根本无法分辨他咿咿呀呀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武头竖着耳朵用心听着。因为自己的三儿子是哑巴,所以老武头一边仔细分辨耳中嘶哑破碎的模糊声音,一边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嘴型。

    另外加上老武头亲身经历的事实,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鬼子进了村。开始的几天只是要吃要喝,相安无事。鬼子兵里的军医老是白拿村里几户人家的草药,那倒没甚么,都是些不值钱的草药。大家只是希望不要招惹了这些听说杀人不眨眼的军人。

    可是,过了四五天,这个鬼子军医,后来才知道他就叫做祗园鹿野。在村里看到一块铺在路上的石碑,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兴奋的说不出话,认定老虎寺村里有古墓。并且是汉朝的古墓,是大贵族的坟。

    他要找出那个古墓。在老虎寺村民看来,这无疑是挖老虎寺村的风水,挖老虎寺村的祖坟。鬼子一连找了几天几夜都一无所获。

    后来从城里找来一个风水先生,接着找了三天,将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从族长,就是现在的村长他爷爷屋里翻出来一把熟铜夜壶。非得说是汉朝的东西,逼着村长他爷爷说实话,做良民。村长他爷爷连个屁也说不出来,在裤裆里又拉屎又屙尿。大晌午头,被吊在村东头槐树上浇上煤油,活活烧死了。

    讲到这里,村长顿时大声呵斥起来:“放屁,胡说八道,当初该枪毙了你这个铁杆汉奸…”

    王副县长瞪起眼睛,怒气冲冲制止他:“胡闹,再打岔就处分你。先听完再发表意见,大家都知道你爷爷、父辈都是英勇不屈的烈士。”

    从老武头口里继续翻译着讲下去:

    鬼子把全村老少堵到麦场上,一天找不到就用铡刀铡死一个大活人。

    在死亡来临之时,农民的天性便流露出来,任劳任怨却斤斤计较、小肚鸡肠,淳朴善良却也愚昧懦弱。村民们用充满了强烈求生欲望的眼睛,瞅着郑守国一家三口。三口指的是:郑守国、郑守国媳妇、郑守国刚满周岁的儿子。

    郑家从祖辈上就是老虎寺村里的异姓。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就是山上的守墓人。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头,郑家人依旧执拗的遵循着家族的传统,每逢中秋、清明,郑家的长子都神神秘秘的去扫墓祭奠,却鲜有人知道郑家守的是什么坟。郑家人丁一向比较单薄,到了郑守国这辈,世道艰辛,只活下来他这么一个。

    自家娃子的哭声撕扯着郑守国的神经,惊惶失措的媳妇也被周围射过来的无数冷漠眼神压抑的几乎窒息。村民们歇斯底里的恐惧,因为郑守国不肯自觉地站出来,说出无名古墓的行为,而让全村人承受无辜的杀戮而变成刻骨的仇恨与愤怒。

    鬼子随着村民的目光将他揪出来时,郑守国嘴里流出了很大口的血,鬼子野蛮的用刺刀撬开了他的嘴,以致于将他的嘴唇割掉一片,发现他咬断了自己的半截舌头。军医官祗园鹿野很快止住了伤口流血。

    当着郑守国的面,军医官祗园鹿野亲自用铡刀费劲的铡断了一个壮丁的腰,就是老武头的亲哥哥。

    郑守国终于屈服了,他领着鬼子的小分队上了山,鬼子还带上了他的媳妇与儿子。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老虎岭下,用了足足半天时间,才在陡峭的山脚下挖出一个墓洞。

    军医官祗园鹿野有些担心,再挖下去,墓室有可能塌陷下去,看上去从墓顶到下面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便用绳子把人放进去,观察个究竟。第一个进去的人是村长的亲爹,是当时的村长。后来与他那被鬼子烧死的父亲被一起成为抗日英雄。然后进去的是两个鬼子兵。

    爬上来的鬼子眼都直了,拎着一盏青铜器皿指手画脚的哇哇说个不停,脸上兴奋的变了形。

    下面的墓室大的惊人,足足有十几间房子大小,军医官祗园鹿野的眼睛都绿了,他命令鬼子兵先用绳子将郑守国的媳妇放下去,郑守国的媳妇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

    鬼子兵进了洞,留下两个鬼子守在洞外,郑守国因为流血过多晕阙过去,也被留在外面。

    过了好半晌,守在洞口的一个鬼子弯着腰将洞里的绳子往上拽时,一直昏迷的郑守国猛然爬起来,令人猝不及防的摔倒了一个鬼子。那鬼子的脑壳被扔到石头上撞的血肉模糊。

    另一个鬼子刹那间放开了手里的绳子,下面隐约传来一声惨叫。鬼子还没有直起腰就向他开了枪。小鬼子的枪真准,连瞄也不瞄,抬起枪口,子弹就直接射穿了他的大腿根。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扑上去抱住了鬼子的腰。这时候,他的大腿根流着血,连白花花的骨碴子都淌了出来。他拉响了鬼子背后的手雷,死命的将鬼子一推,自己也倒下来。鬼子腰里可挂着一串手雷呢。剧烈的爆炸几乎炸塌了半座山,郑守国的两条腿也被炸上了天。

    十一名日本鬼子被埋在山洞中的古墓里,其中包括军医祗园鹿野。包括两名老虎寺村的村民,村长的亲爹和另一个村民。还有郑守国的老婆和儿子。

    活下来的只有郑守国一个人。循着巨大的爆炸声音赶过来的邻村猎户救了他,过了半年才爬着回到老虎寺村。

    故事似乎讲完了。老汉奸缓缓撑起拐,吃力的伸直了脖颈,扭过头看着小小四方的窗口里阴霾依旧的天空。飘进来的雨丝,撒在苍老粗糙的脸上,瞬间便打湿了他的眼眸。

    后来的事情,老虎寺村就人人皆知了,当然包括村里年龄最大的老武头。后来,郑守国被村民疯狂的、无休无止的批斗,再后来拖着残疾的双腿在牢里改造了二十年。郑守国成了远近闻名的老汉奸、卖国贼。因为他企图带领日本人去挖掘国宝,盗取祖宗的坟墓。幸好保佑老虎寺村的神明显灵,才没让罪大恶极的汉奸郑守国得逞。

    天上飘落的雨丝攒进每个人的心里面,或许他们从来未曾感觉到秋雨会这么的刻骨寒冷,如此的辛酸寂寞。

    一阵难捱的沉默,祗园藤次脸色惨白,嘴角嗫嚅着站起身,看着老汉奸的背影,深深的弯下腰。

    老汉奸吃力的咳嗽着,猛烈的咳声简直是要将内脏全部吐出来,他努力地想挺直弯成虾米一般的腰板。无奈他实在太老了,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努力。

    他的脸色煞白的可怕,用尽全身气力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浓痰吐到祗园藤次的脸上,杨干事尖声叫出声来:“你…老头,你疯了?”慌忙从身上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去擦祗园藤次脸上的痰迹。

    祗园藤次用力推开杨干事的手臂,一直没有抬起头,嘴里不停的说着日本话。

    杨干事红着脸将日本人说的话翻译过来:“郑老先生,您是位令人尊重的老人,是鄙人在中国所见过的,最勇敢的老人。我本人对您的悲惨经历深表遗憾。无论如何,请您感念鄙人一点虔诚的孝心,请一定告诉在下,我的祖父身为士兵,曾经的行为…让作为晚辈的我…无地自容…请体恤鄙人的一点孝心。告诉我,我的祖父……埋在甚么地方,如果不能取回遗骸,至少让我可以祭祀一下,也让我病入膏肓的父亲可以瞑目。拜托了!”

    祗园藤次再次深深低下头,这次他说的是:“求求您了,郑老先生,我将以万分忏悔的心情来为您祈祷。”

    日本人的脑袋几乎触碰到膝盖。

    看着老汉奸丝毫不为所动。村长又是打手势又是挤眉弄眼。虽然明明知道了老汉奸是他的杀父仇人,不过仇恨似乎并没有比之前更加强烈,甚至因为父亲不是被日本人杀死的而感到有些失落。

    王副县长沉默了半晌后,因为事情着实出乎预料,他说话的声音威严而凝重:“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日本帝国主义早已战败投降了。现在中日是友好邦交。祗园藤次先生可为了我们乡做出了巨大贡献呀。再说,咱们老虎寺村里有汉代古墓,这是惊天的大喜事呀。老郑同志呀,回头我们通知省里考古研究所的同志,让我们的汉墓重见天日,肯定能给咱们乡增加一处旅游景点。也算是你的一件功劳吆,你就大胆讲吧!”

    这时候,孙所长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伸手撩开外衣取出腰带上的手机,腕上的手表碰到腰带上挂着的手铐上,发出一声金属交击的脆响。他急忙缩回手,凑在眼前,担心的看看腕上的进口瑞士手表有没有被刮花,同时嘴里气愤的咕哝了一句。

    老汉奸的胸腔仿佛被一柄巨大的铁锤死命击打着,沉重的敲了一下又一下。他好像看到了冰冷的手铐…紧紧铐在他手腕上发出刺眼的光泽…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里绽开了大朵大朵闪耀的金星,喉咙里涌上来一股酸咸味道灌满了口腔,张嘴吐出一大口腥浓的血液,一头栽倒在地。

    老武头惊呼一声,上前用力拉扯着他的膀子:“是…怎么拉?老…郑…大哥,你怎么了?”

    王副县长跺着脚,板着脸对村长喝道:“快快,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村长唯唯诺诺低着头,正想走过去,祗园藤次挡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搭在老郑头的脉搏上,老武头一挥手将祗园藤次的手臂推开。

    祗园藤次仔细看了两眼,对着杨干事激烈的说着日本话。杨干事一怔,大声说:“祗园藤次先生认为郑先生是中风症状,要赶快找医生抢救。因为祗园先生的父亲重病时也是这种情况!请大家相信他。”

    王副县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乡派出所的孙所长引领日本客人先行离去;老武头负责照顾‘老汉奸’老郑头,直到村里的诊所医生到来。

    就这样,一行人匆匆而去。

    大队部门前停着的两辆小汽车,一部由王副县长、日本人、杨干事乘坐,另外一部车的副驾驶座位由派出所的孙所长乘坐,因为后坐上放着几个大纸箱子,装满了乡里各村赠送的野味土产,根本无法坐下一个人。

    还好,王副县长已经表态,已经打电话让乡医院的救护车火速赶来,车上还有经验丰富的医生与护士,一定能照顾好郑老头。

    这个回答让日本人忧心忡忡,他还惦记着祖父遗骸的下落。

    王副县长对这一点很不以为然,那个日本人在中国无恶不作,还值得子孙纪念?要是自己的爷爷犯了这样的罪过,自己一定也会大义灭亲。他甚至有些壮志满怀起来,倘若自己生长在那个岁月,他也会让这个狼心狗肺的侵略者葬身山谷呢。

    王副县长负责接待日本人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他们回到县城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不料日本人坚持要求一个人独处,无奈之下只好将日本人送到酒店。王副县长便与派出所孙所长及杨干事,在一家颇具规模的餐馆里简单的喝了三瓶红酒。特意准备的两瓶五粮液,却没有心情喝。胡乱用了点西餐后便各自散去。

    让司机径直将车开到家门口,从车上卸下来老虎寺村里带来的土产,王副县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小胡啊……”

    司机小胡腼腆的一笑,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掏出一根烟给王副县长点上,嬉皮笑脸的说:“俺的青天大老爷,您还惦记着那个老头子呀?那老头命可硬的很……”

    王副县长拉长了脸,一肚子的不高兴:“小胡啊,你平时工作可是个积极分子啊?怎么今个儿连杨干事也没有陪好?杨干事的丈人可是市里的人大领导啊!你今晚的表现让我很失望呀!”

    小胡心里一惊,今天是饿极了,在乡里吃的招待饭菜,都是些大鱼大肉,实在让他难以下咽。回到城里才多吃菜少喝酒的。否则凭他的酒量,两瓶五粮液根本不在话下。脸上悻悻的露出委屈表情。

    王副县长一挥手道:“唉,这做领导的哪方面不得面面俱到呀,好了,别哭丧着脸了,明天晚上咱们再约他斗一回合!你好好准备。”

    “哦,别忘了,给老虎寺的村长打个电话,让他找个医生给那个老头看看嘛。先不管他讲的是真是假。怪可怜的孤老头子,别让人说出领导见死不救的闲话。”脸上挤出一丝怜悯的神情,昂首阔步走进一栋两层小楼。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急着赶回日本照顾弥留之际的父亲。在去机场的路上,祗园藤次低头跟杨干事说了几句话,杨干事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转而对着王副县长道:“祗园藤次先生问,那位老郑头先生怎么样了?他情况稳定吧?”

    王副县长连忙点头道:“还好,还好!”说完,松开衬衣上的一粒扣子。这辆新车的空调颇为强劲,让他感到很不适应。

    大约日本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路上沉默不语起来。

    司机小胡他腰里传来一阵阵的麻痒,侧了侧身,悄悄掏出手机。刚刚放到耳朵边上,电话那头一个急躁的声音便嚷嚷起来:“…老…头昨天夜里在窝棚里断了气咧…”他熟练的操纵着按键,直接关闭了手机,偷偷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王副县长,没有吭声。

    这时,前面岔道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汉慢悠悠的拐出来。被呼啸而过、急速行驶的小汽车吓了一跳,撞上路边的大杨树,狼狈的摔下来。

    大家看在眼里,都轻松的笑出声来。

    王副县长嘴里咕哝了一句:“可怜的老头。”

标签: 山村老屋3守墓人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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